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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周敏和柳月提了酒回來,牛月清就張羅擺桌子,從冰箱取了這幾天準備着來人喫的各種涼菜,又開了幾聽魚肉、驢肉、狗肉罐頭,擺了十二盤,讓大家先喝酒,她和柳月再炒些熱菜。衆人就舉了酒杯。阮知非說:“今日難得朋友聚在一起,大家就舉杯爲官司的勝利幹了!”衆聲吶喊,一飲而盡。周敏就趕忙又給每人酒杯中添滿,自己舉杯又一一相請,說:“我也謝謝大家,一場中日戰爭總算熬過來了!”夏捷說:“周敏你這下高興了,今日你到你莊老師這兒來,有能耐把景雪蔭也邀一邀,那才解氣的。”周敏說:“我昨日下午在單位上廁所,聽見有人哭的,哭聲是女人的聲,還想不來誰在牆那邊的廁所裏?出來就在走廊裏等着看,那姓景的出來了,出來了戴的是墨鏡。我那時真想給她個手帕擦擦眼淚,但我把她饒了!”洪江說:“你把她饒了?你也是孱頭!現在知道這件事的都傳開了,說姓景的當年和莊老師好成什麼樣了,她竟還告狀?是莊老師在法庭上提供了他們幹了那事的時間、地點,把姓景的當場鎮住,所以她現在輸了!”莊之蝶說:“這就是謠言了,我連法庭去也沒去的,怎麼能說那種話?!今生打了一次官司,今生也有了一個深刻體會,就是今生再也不打官司了!”洪江說:“如果是謠言,就讓謠言傳去吧。要依了我看,這件事也是莊老師人生光彩的一筆,別的人想要女人和自己粘纏還粘纏不上,想要鬧出個天搖地動的風波來也鬧不起的!”孟雲房說:“你莊老師唯一遺憾的是華而不實,要是我,哼!”夏捷說:“要是你咋的?”孟雲房看看女人,端了杯子說:“我把這椰汁喝了!”就咕咕嘟嘟喝了一杯。大家哈哈大笑,罵孟雲房沒采兒,是怕老婆的軟頭;又笑罵夏捷能管男人。牛月清說:“夏捷對着哩,老婆就要管着男人,要不針眼大的窟窿就要透出拳大的風!”孟雲房說:“就是,有夏捷管着,我現在還是個童男子身子!”莊之蝶就尷尬地笑,拿了菸斗來吸,不免說了一句:“那你是唐僧麼,可就因爲唐僧是一身童男子肉,去西天取經才那麼多妖精想喫他他才那麼多難的。”汪希眠老婆就抿嘴兒笑。孟雲房說:“大畫家,今日怎不見你說話,夫人在場就學乖了?”汪希眠老婆說:“他笨嘴拙舌的,倒還怨怪我了?!”孟雲房伸手去從莊之蝶嘴裏奪了菸斗要吸,汪希眠老婆說:“雲房你不講衛生,菸斗和牙刷一樣是專用的!”孟雲房把菸斗又給了莊之蝶,說:“咳,你們這女人就講究個衛生!你說汪希眠笨嘴拙舌?那日在喜來登舞場,我怎麼看見他和你說得那麼熱乎,那嘴只是給你長的?”
汪希眠老婆說:“什麼喜來登,我可從來沒去過。”孟雲房說:“哎呀,我怎麼說這些,打嘴打嘴!”汪希眠就說:“雲房你別當戰爭販子,你要編排我,我可要說你了!”夏捷說:“你說他好了,我不喫醋的。男人家找情人,女人家也會找嘛!”阮知非說:“看樣子你也找過,怎麼沒聽說過?”夏捷說:“之蝶喫了一塹,我也要長一智嘛!”阮知非拍手道:“好,好,爲你這句話乾杯!”衆人又哇了一聲,喝了一杯。牛月清說:“不要說情人長情人短的,我就見不得說這詞兒,總覺得情人就是有妓女的味兒!”衆人便失了興趣,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好。汪希眠便說:“把酒倒滿,我提議一下,一場官司贏了,咱是來向之蝶祝賀的,就都和之蝶碰杯恭喜吧!”阮知非卻不端杯子,用筷子夾菜要喫,說:“早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爲上午有工作;中午要多喝不要少喝,因爲下午要開常委會;晚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爲回家要見老婆。”大家哄地又笑了。汪希眠說:“你這是聽街上那收破爛的老頭說的,你開什麼常委會?今日又不是星期六,見什麼老婆?柳月,把酒給他倒滿!”阮知非忙說:“我喝的,喝的!一口都得喝乾啊。感情深,悶一悶;感情淺,舔一舔!”第一個和莊之蝶碰了杯,將酒倒進口去。汪希眠說:“咱不學他的野蠻裝卸法。”衆人一一和莊之蝶碰杯,吱兒吱兒品喝下去。牛月清端了熱菜出來,孟雲房就給她一個杯子也讓碰杯。周敏碰了一下,又端了一杯說代表唐宛兒也碰一下,牛月清就說這杯酒你讓柳月跟老師碰吧,柳月便端了碰了一個響。莊之蝶見衆人皆杯乾酒盡,連聲謝着,把杯子舉在空中,卻抖得喝不下去,猛地倒進口中,眼淚就刷刷地淌下來。他這一淌淚,酒桌上全啞了。周敏過去扶了莊之蝶,問:“酒辣着心了?!”莊之蝶越發嘴脣抽搐,大聲吸鼻,哽咽不能成聲。牛月清趕忙說:“他這是太激動了,他這人就是這樣,太傷心的事能落淚,太高興的事也落淚。官司打了這麼長時間,其中曲曲折折的事太多,總算官司畢了,又見你們都來了,就犯激動了。”就對莊之蝶說:“你是不是到臥室去歇歇,緩緩情緒再來喝?”莊之蝶就說:“我去歇一會兒,實在對不起的,你們盡情喝吧。”回到臥室去。汪希眠老婆卻跟進來,低聲說:“之蝶你心裏哪不舒服?”莊之蝶苦笑了一下,搖着頭。汪希眠老婆說:“這你瞞得過我?官司打贏了,你臉上不該是這氣色,剛纔我一進門就瞧着你不對的。”莊之蝶說:“你不要問啦,你去喝酒吧,你讓我緩一緩就好了。”這老婆纔要坐在牀沿上再說話,見牛月清進來了,就說:“之蝶明顯地瘦多了,這就全靠你操心他了。龔靖元一死,大家一下子覺得人活着全不如一棵草的,越發要看重身體啊!”牛月清說:“人人見我都是這麼說,這真成了我的壓力。莊之蝶現在是大家的,在我這兒只是保管着。他要是身體不好,我這保管員也就沒辦法給大家交代了。可他哪裏聽我的?自己明明知道自己身體不行,卻幹起什麼來都任性放縱,人不消瘦纔怪哩!”汪希眠老婆說:“他們這些人都是這樣。”莊之蝶低頭不語,又在菸斗裏裝了煙吸。牛月清就把菸斗奪了放在牀櫃上,說:“你瞧瞧,正說着他又抽菸,我一再說煙少抽些,可他就是不聽,現在竟抽起菸斗了!”孟雲房在客廳裏喊:“月清,你怎麼也去了?你們當主人的怕酒少,就巧法兒都先退席?!”牛月清就說:“來了,來了,今日非叫你喝夠不可!”拉着汪希眠老婆就出去了。
又喝了一通,樓下就又是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響,接着是雜亂腳步聲。牛月清說:“這又是誰來了?柳月,快去接接。”柳月開門出去,很快卻回來,說:“大姐,是……”牛月清說:“誰的?”柳月說:“是……你知道的。”說完倒轉身進自己臥室去了。牛月清說:“來的都是客,你慌什麼?”抬頭看時,一個冰箱就抬進來,後邊的人更多,抬進來的是電視機、洗衣機、音響、空調機、烘烤箱、四牀被子、兩個枕頭、氣壓水瓶、臉盆、鏡子、刷牙缸和牙刷、牙膏、毛巾、一隻瓷碗、一雙筷子。抬東西的人一放下物什,瞧着屋子裏坐不下,就走到門外樓道里,最後進來了大正。牛月清一下子驚叫起來:“哎呀,是大正呀!事先怎不打個電話的,我們好在院門口接着!”大正說:“我娘讓把這些嫁妝先送過來,還有兩個大組合櫃子,長短沙發,因爲搬起來費事,直接已放在新房裏了。今日這麼多客?!”牛月清就喊:“之蝶,之蝶,你快出來,看誰來了!”莊之蝶出來,也驚喜不已,忙讓大正坐了,又招呼樓道的人也都進來。大正說:“不用了,讓他們回吧。”那些人就袖着手下樓走了。莊之蝶還是攆上散發了香菸,回來對酒桌上的人說:“你們都不認識嗎?這就是大正。咱們市長的大公子,也是柳月的未來女婿!”大正扶了沙發背後站起來,開始笑,掏一包煙,攔腰撕了,一一敬了衆人,還在笑。衆人卻發呆了。已經耳聞柳月與市長的兒子訂婚,沒有不熱羨了柳月的好命;如今見了這般人物,心裏便各人是各人的譜,站起來把煙接住了。然後就請其入座,說幸運相識,說恭喜訂了柳月這個美姑娘,說市長的功績,讓一定轉達對市長的問候,還掏了名片遞上。大正一一看了名片,說道:“都是西京城裏的名人嘛!”孟雲房說:“什麼名人不名人,咱都喝酒吧,我正愁沒個和我划拳的,新郎官咱們來幾下!”牛月清說:“你喝椰汁也醉了不成?人家還沒結婚,什麼新郎官!大家都端了杯讓大正代着,來敬敬市長。大正,你端起,放開喝,在我這兒隨便些!”又喊柳月:“柳月!柳月呢?你這麼沒出息的,這陣倒沒見你人了!”柳月從臥室出來,已是換了一身新衣,又化了妝,卻羞羞答答的樣子,說:“你們喝麼,我不會喝的。”牛月清說:“那也得碰得喝一杯的。”
孟雲房說:“我說柳月不見了,纔是化妝,女爲親愛者容!”大家都笑,大正就先端了杯伸過來要和柳月碰,柳月碰了一下,趕緊又跑到廚房去。孟雲房說:“柳月這就小家子氣了!今日大正搬來這麼多嫁妝。那日結婚,彩車來接,一街兩行的人都要看花眼了。柳月呀,到時候就要親自來送帖子。你說說,要我們送些什麼禮,不要都送成了一個樣兒,你說還缺什麼?”柳月在廚房說:“缺個銀行。”孟雲房說:“哎呀,那我就不敢去了。只指望將來我和你夏姐要飯了,還得去求你的,這麼說那是靠不住了?”大正就說:“謝謝各位厚愛,結婚那日,當然柳月親自送帖子,大家一定去給我們熱鬧熱鬧啊!我這裏先敬了大家一杯!”汪希眠說:“這杯喝了,就不敢喝了。我們喝的時間長了,你和孟雲房喝吧。”大正說:“這孟老師喝的是飲料,他會灌醉了我的!”洪江說:“孟老師你們划拳,你輸了我替你喝。”孟雲房就和大正劃開來。這邊一劃着熱鬧,幾個女人就坐着沒事。先是汪希眠老婆去和柳月說話;後來夏捷去看嫁妝,洪江的小媳婦也去看了,一邊用手摸,一邊嘖嘖稱讚,估摸着這些嫁妝的價錢兒。夏捷說:“市長是有權有地位,論錢還真比不了你們做生意的人,瞧你這套裙子,得二三百吧?”小媳婦說:“一千二的,這是名牌啊!”夏捷說:“嚇,這麼貴的!今日來的不是名寫就是名畫、名演、名吹,還有名穿!那你們真比市長強哩。”小媳婦說:“錢是比市長多,但市長家的錢含金量大哩!”兩人又去柳月和汪希眠老婆那兒,嘰嘰喳喳論說柳月福分大。柳月拉她們到自己臥室,關了門說:“你們笑話我了。他那麼個人樣兒,誰肯嫁了他,只有我這當保姆的。”汪希眠老婆說:“小妹子不要這麼說,市長家是什麼好條件,再說大正是不錯的。”柳月說:“好姐姐,你是啥場面都見過的人,你說大正是不錯嗎?”汪希眠老婆說:“那對眉毛多濃的,人也老實。”夏捷說:“除了腿,身體蠻好的嘛!”洪江的小媳婦也說:“好。”柳月卻眼淚流下來,說:“我聽得懂你們的話,他只是個濃眉毛,老實人。腿都殘了還談身體好不好?我倒恨他,早不送嫁妝,晚不送嫁妝,偏偏今日來送!”說着又流淚。幾個女人又勸:“圖不了這頭圖那頭的,再說,這也不是一般女孩兒能享得的福!”就聽見孟雲房在客廳喊:“柳月,柳月,你女婿不行了,你來代他喝酒!”柳月說:“他是沒腦子的,今日來做客,怎麼就能喝得沒個控制?孟老師也成心出他洋相,偏要灌醉他!”就是不出去。外邊的就亂糟糟地嚷着還要大正喝。不一會兒,周敏和洪江就架了爛泥一般的大正進來,要他睡在柳月的牀上。抬上牀的時候,大正的鞋脫下來,一隻腳端端正正,一隻腳卻歪着,五個指頭撮了一撮。柳月拉被子蓋了,還只在哭。
衆人見柳月哭,以爲是嫌把大正灌醉了。阮知非卻也酒到八成,說大正沒采,怎麼喝這麼一點就醉了,就自吹自擂他年輕時喝酒是多瘋的,曾和龔靖元一杯對一杯喝了四斤,那是喝涼水一樣的。一說到龔靖元,他又傷心起來,呼哧呼哧地哭,幾個女人悄悄去說了柳月的話,大家都覺得沒了意思。汪希眠就對阮知非說:“你哭什麼呀,你真會緊處加楔!天不早了,該回去了,你要哭,到柳月那兒放聲哭去,別在這兒敗興。”就對莊之蝶說:“之蝶,我們要回去了,大正來可能還有話和你們說的。”莊之蝶和牛月清還在留,衆人皆說:“客氣什麼!”就一鬨散去。莊之蝶就一直送各位到大院門口,末了對周敏說:“宛兒是病了?”周敏說:“不要緊的,我讓她改日來看你們。”莊之蝶說:“病了讓她好好歇着。我聽你給師母說她的病,就尋思可能是消化不好,這裏有一瓶藥,你帶給她。”就把一個封閉得很好的藥盒兒給了周敏。
唐宛兒打開了藥盒兒,藥盒裏是一隻小小的藥瓶,擰開瓶蓋,瓶子裏沒有藥,有一塊揉皺了的紙,上邊寫着:保重。婦人哇地就哭了。自那一日滿臉羞愧地從文聯大院的那一個家門出來,婦人深深地感覺了自己受到的侮辱。她知道吹一隻氣球吹得越大就越有爆炸的危險,但氣球一旦吹起來卻無法遏止要往大着吹的慾望和興奮。她無法不愛着莊之蝶,或許牛月清愈是待她好,她在愛着莊之蝶的時候愈會感到一種內疚和不安,她竭力避免見到牛月清,也已經不大去那個家裏幽會。她也明白莊之蝶爲什麼數次問她他自己是不是壞人,雖然她對莊之蝶說過:“你覺得太難了,咱們就只做朋友,不再幹那事了吧。”雖然她這樣說是一種試探,雖然莊之蝶並沒有直接回答她,而兩人每次見面,自然而然甚至是不知不覺裏又幹了那種事。但是,牛月清卻狠心地把鴿子殺了,殺了又燉成肉湯讓她和莊之蝶來喫,她對於那個家庭主婦的內疚之情一下子割斷了。如果我傷害過你,那麼你也傷害了我,一對一,我們誰也不欠着誰的了,我們如從未見面的陌路人了。唐宛兒這麼一路想着,到家的時候,她便是一身輕鬆,甚至突然間變得勤快,打掃房子,洗滌衣物,在這個晚上她對着周敏說:“你不快些來睡嗎?”周敏是在吹壎回來寫那一本不署名的書。周敏說:“來的,來的。”就收拾稿紙,然後去溫了水洗了下身,高高興興上到牀來,她卻呼兒呼兒已經瞌睡過去了。這一睡,她就連睡了三天沒能起來。她是做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夢,醒過來睡衣全然溼透,但她記不清夢裏的情節,她就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孤單和寂寞,痛苦得像一條在熱爐上烤着的魚。三天後,她搖搖晃晃起來,一個人從牀邊坐着又去沙發上坐,沙發上坐久了又去牀上坐。她好像是聽到了鴿子的咕咕嚕嚕的叫聲,踮着腳跑出來,倚在院中的梨樹上望天。天很高,天上有很白很白的雲,那是雲不是鴿子,淚水就潸然而下。在這麼個同住着她和莊之蝶的城裏,地上沒有了相通的路,空中的路也斷了?!滿院是些落葉,枝頭上的還一片一片往下落。秋意襲來,蟬聲漸軟,昨日夜裏的一場風,使豐豐盈盈的梨樹就這般消瘦了!唐宛兒於是感覺自己的臀在減肥,腮在陷塌,這歲月這時光也一盡兒消瘦得只剩下這風的一聲嘆息,在拍打着那門上的竹簾兒了。當週敏下班回來,再要去城牆頭上吹壎,她不讓他去,她讓他就在梨樹下吹。她說她不反對吹壎了,她也喜歡了這壎的聲音。周敏奇怪地看着她,說:“我說過的,這壎聲好聽的,你總說難聽,現在品出味兒來了?”就幽幽地吹,一邊吹着一邊擠眉弄眼討她的好。她歪在門檻上聽,卻突然有一個感覺來到心上,這感覺引她到城南門外的橋頭,到橋頭不遠處的那一棵倒立着的人字形的樹下去。她相信她的感覺,孟雲房也曾經在以前看了她的手紋說她是預感型的手。她現在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沒有去他那裏的路了,如果想去,就在那棵樹下期待。於是她站起來去化妝,去換衣服,去穿那一雙高跟皮鞋。周敏問:“你要出門,到哪兒去?”唐宛兒說:“我出去買衛生巾去,我來那個了。”她說來那個了,她真的來那個了,她找了紙墊在褲衩裏,就匆匆走出門。周敏說:“這麼晚了,我陪你去。”唐宛兒說:“城裏有狼有豹子嗎,我要你陪?你好生寫那本書吧!”唐宛兒穿過了馬路,穿過了馬路上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羣和車輛,來到了城南門外的石橋頭上。但莊之蝶沒有在那裏。她等到夜裏十二點了,莊之蝶也沒有在那裏出現。直到夜已深沉,橋頭上再沒有行人,她等來的只是下身流着月經的紅水,而且在換紙的時候,弄得一手的血。她突發了奇想,竟把那血塗得滿掌,就按在了橋頭欄杆上,按在了那棵樹身上,按在了樹椏中的石頭上。石頭上的那個手印非常完整,能看出其中的紋路。孟雲房說過,每個人的手印就是每個人的生命圖的,莊之蝶,你如果來這裏了,你就能認得這是我的生命圖,我已經在這裏期待過你了!
唐宛兒一連幾天去那棵樹下,但莊之蝶依舊沒有在那裏出現。唐宛兒就猜想莊之蝶一定是處境艱難,身不由己,走不出來了!當莊之蝶終於在藥盒裏捎來了消息,這婦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場後,就鐵了心發誓:我一定要見到他,即便是今生的最後一次,我也要見他最後一面!
柳月的婚禮定在了九月十二。前一天,牛月清和柳月準備着接待迎親人來時的水酒飯菜,大正娘提說這太破費了牛月清,要送了酒菜過來;牛月清堅決不依,雖然柳月不是自己的女兒或妹妹,但既然市長家也承認她是親家,親家出嫁妝已送了過來,外人不知細底的,還真的以爲莊之蝶和牛月清給陪的,這已經是給了多大的體面了!酒當然是最好的茅臺酒,菜也是雞鴨魚肉之類。準備好了,牛月清讓柳月好好在家洗個澡,她又拖着痠疼的腿去了市長家。她是放心不下明日具體的細枝末節,唯恐有個差錯,要和大正娘再一宗一宗複查一遍的。牛月清一走,柳月就在浴室放水洗澡,莊之蝶先是在廳室裏聽着浴室中的嘩嘩水響,想了很多事情,後來就默然回坐到書房,在那裏拼命地吸菸。
突然,門被推開,柳月披着一件大紅的睡袍進來了。柳月的頭髮還未乾,用一塊白色的小手帕在腦後攏着。洗過澡的面部光潔紅潤,眉毛卻已畫了,還有眼影,豔紅的脣膏抹得嘴脣很厚,很圓,如一顆杏子。柳月是格外的漂亮了,莊之蝶在心裏說,尤其在熱水澡後,在明日將要做新娘的這最後一個晚上。莊之蝶看着她笑了一下,垂了頭卻去吸菸,他是憋了一口長氣,紙菸上的紅點迅速往下移動,長長的灰燼卻平端着,沒有掉下去。柳月說:“莊老師,你又在發悶了?”莊之蝶沒有吭聲,苦悶使他覺得說出來毫無價值和意義了。柳月說:“我明日兒就要走了,你不向我表示最後一次祝福嗎?”莊之蝶說:“祝你幸福。”柳月說:“你真的認爲我就幸福了?”莊之蝶點點頭,說:“我認爲是幸福的,你會得到幸福的。”柳月卻冷笑了:“謝謝你,老師,這幸福也是你給我的。”莊之蝶抬起頭來喫驚地看着柳月;柳月也看着他。莊之蝶一聲嘆息,頭又垂下去了。柳月說:“我到你這兒時間不長,但也不短。我認識了你這位老師,讀了許多書,經見了許多事,也聞夠了這書房濃濃的煙味。我要走了,我真捨不得,你讓我再在這兒坐坐,看看這個你說極像我的唐侍女塑像,行嗎?”莊之蝶說:“明天你才走的,今晚這裏還是你的家,你坐吧,這個唐侍女我明日就可以送給你的。”柳月說:“這麼說,你是要永遠不讓我陪你在書房了?”莊之蝶聽了這話,倒發愣了,說:“柳月,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沒有想要送你這侍女塑像,我要送你一件別的東西的。”柳月說:“別的什麼東西,現在能看看嗎?”莊之蝶便從抽斗裏拿出一個精美的匣子給了柳月。柳月打開,卻是一面團花銘帶紋古銅鏡,鑲有凸起的窄棱,棱外有銘帶紋一週,其銘爲三十二字:“煉形神冶,瑩質良工,如珠出晝,似月停空,當眉寫翠,對臉傳紅,倚窗繡幌,俱含影中。”當下叫道:“這麼好的一面古銅鏡,你能捨得?”莊之蝶說:“是我捨不得的東西我才送你哩。”柳月說:“唐宛兒家牆上懸掛了一面古銅鏡,大小花紋同這面相近,只是銘不同。我問過她:你怎麼有這麼個鏡?她說,是呀,我就有了!沒想現在我也就有了!”莊之蝶說:“唐宛兒的那個鏡也是我送的。”柳月怔住了,說:“也是你送的?你既然送過了她,這該是一對鏡的,你卻送了我了?”莊之蝶說:“我不能再見到唐宛兒了,看到這鏡不免就想到那鏡……不說她了,柳月。”柳月卻一撩睡袍坐在沙發前的皮椅上,說:“莊老師,我知道你在恨我,爲唐宛兒的事恨我。我承認是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大姐,一是因爲大姐在打我,她下死勁地打我,二是她首先發現了鴿子帶來的信。但是,她看到了信只是懷疑,她就是把我打死我不說,事情也不會弄成現在的樣子,而我就說了,說了很多。我給你說,我之所以能這樣,我也是嫉妒唐宛兒,嫉妒她同我一樣的人,同樣在這個城裏沒有戶口,甚至她是和周敏私奔出來,還不如我,可她卻贏得你那麼愛她,我就在你身邊,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