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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月清眼看了莊之蝶在婚禮開始時出了餐廳,一直沒有返回,心裏就起了疑惑,因爲他的所有朋友都在參加婚禮,會不會是去幽會了唐宛兒呢?但牛月清無法離開,當市長和夫人向她打問莊之蝶哪兒去了,她推託說有人叫了出去,一定是有什麼緊事吧,市長夫人就要她一定在喫罷飯後去新房看看,要等着新郎新娘鬧過洞房了再回去。牛月清於夜裏十一點回到家,她一眼就看見了有人來過了臥室,心賊起來,仔細檢查了牀鋪,於是發現了一根長長的頭髮,又發現了三根短卷的陰毛,而且牆上她的掛像被翻掛着。她怒不可遏了,抓起了那枕頭扔出去,把牀單揭起來扔出去,把褥子也揭了扔出去。她大聲叫喊着,踹了書房門,把那裏的一切都弄翻了,書籍、稿紙、石雕、陶罐,攪在一起踩着,摔着,後來就坐在那裏等待着莊之蝶的回來!
牛月清等了一夜,莊之蝶沒有回來。第二天又是一天,莊之蝶還是沒有回來。牛月清沒脾氣了,牛月清懶得去摔東西砸傢俱了,她在一隻大皮箱裏收拾起自己的換洗衣服。這時候,門在敲響着,她去拉開了門閂,卻並不拉開門扇,轉身又去了浴室,在那裏用洗面奶擦臉。她在鏡子裏發現了一條新的皺紋,大聲唏噓,開始做英國王妃戴安娜的那一套面部按摩。她說:“你回來了,冰箱裏有桂圓精,你去衝一杯補補元氣吧。以後幹完那事,你得把毛掃淨纔是。”但是,回答她的卻是哇的一聲哭。
哭聲異樣,牛月清回過頭來,當廳裏跪倒的不是莊之蝶,是那個黃廠長。牛月清走出來並沒有扶他,冷冷地問:“你這是怎麼啦,生意倒閉了嗎?”黃廠長說:“我找莊先生呀!”牛月清說:“你找他就找他,哭哭啼啼跪在這裏幹啥的?”黃廠長說:“我老婆又喝了農藥。”牛月清坐下來,卻拿了鏡子照着描眉,說:“又喝了農藥?那她是肚子飢了渴了吧?”黃廠長說:“我說的是喝的農藥!”牛月清說:“你那農藥她又不是沒有喝過?!”黃廠長從地上站起來說:“她這次真的是喝死了!”牛月清身子抖動了一下,鏡子從手裏掉下來裂了縫兒,問道:“死了?!”黃廠長說:“我只說這‘102’是喝不死人的,她要喝就喝吧,拉了門出來了。晌午回去,一掀鍋蓋,鍋裏什麼飯也沒有,我就火了,罵道你越來勢越大了,連飯也不做了?!去炕上看時,她一條腿翹得老高,把腿一扳,整個身子卻翻過來,她是死得硬梆梆的了。”牛月清聽了,好久沒有言語,待聽到黃廠長還在那裏嘮嘮叨叨,說這是一場什麼事呀,農藥要它有毒的時候它沒個毒勁,不讓它有毒時它卻真把人毒死了!牛月清就笑了,說:“黃廠長,死了好的,你那麼有錢,什麼都心想事成,就是缺一個洋婆娘嘛!她死是她命裏不配你,這不給你騰了路,你還愁找不到個十八的,二十的?”黃廠長說:“她喝藥前也是這般說的,可離婚就離婚麼,我已答應給她十萬元的,她偏要去死!我知道她是不想死的,是要嚇唬我的,可誰知道這藥竟又有了毒性!她這一死,她的那些孃家兄弟就託人寫了狀子給法院寄,給區政府寄,聽說給市長也寄了,全是告我的‘101’是假農藥,‘102’也是假藥。”牛月清說:“噢噢,你來找莊之蝶是讓他再給你做一篇文章宣傳產品,或者去市上領導那兒爲你開脫罪責?”黃廠長說:“是這樣,我現在只有尋莊先生這一條路了,他不會不救我的。”牛月清說:“那你就在大院門口那兒等你的莊先生吧,我要出門的,這門我還得鎖了的。”黃廠長一臉尷尬說:“這,這……”牛月清叭地把那鏡子在地上摔得粉碎,罵道:“你給我滾出去!你們這些臭男人還有什麼,就是有幾個錢嘛!你老婆讓你逼死了,你不忙着去料理她的後事,哭喪着來讓別人找門子,你還有臉給我說?你還領了誰來,是不是把那個不要臉的野婆娘也領來了?是不是她還在樓下等着你?你把她領來我瞧瞧,害女人的又都是些什麼女人?想沒想過你今日害了這一個,趕明日又有她一個來害了你一個?!你滾出去,滾出去!”黃廠長被她一把推出去,門就哐地關了。
門關了,牛月清瞧着地板上一片泥鞋蹭下的污垢,只覺得噁心,就拿了拖把來拖,拖了一遍又一遍,回坐到牀沿上呼哧呼哧喘氣。
這個下午,莊之蝶依舊沒有回來,牛月清寫下了長長的一封信,歷數了她與莊之蝶結婚十數年的和睦生活。追敘着當初他是怎樣的一副村相,怎樣的窮光蛋;是她嫁了他,她完全把自己犧牲在了他的身上,鼓勵他、體貼他、照料他,使他一步一步奮鬥到今日。今日他是成功的了,名有了,利也有了,當然她是不配做他的夫人了,因爲她原本就不漂亮,何況現在老了,更是因爲十數年裏全爲他在犧牲,已經活得沒有了自己。很長很長的時間了,他們的婚姻已經死亡,兩人同牀異夢。與其這樣,我痛苦,你也痛苦,不如結束爲好。牛月清寫到這裏,就寫了另一段話,說她到底不明白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她哪兒做得不對?對於他,對於這個家庭,她嘔心瀝血,而你莊之蝶一次一次傷她的心,難道一切都是假的嗎?人活得就這麼樣的假?!但是,牛月清寫下了這一段,她又用筆抹去了,她覺得沒必要再寫這些。於是又寫道,爲了保全他的聲譽,爲了他今後的幸福,她不願同一般人一樣在最後分手時打打鬧鬧成了仇人,只希望和平解決,不通過法院,而到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就行。她說,她現在是要住到雙仁府那邊去,請不要找她,要找就是寫好了協議書一塊去街道辦事處吧。牛月清寫完了信,提了裝滿她的換洗衣物的大皮箱,從文聯大院走出去,她感到了一種少有的解脫。
一到雙仁府,老孃在院門口的石墩子上坐着,臉上木木呆呆,牛月清叫了一聲:“娘!”老太太沒有理會,還向牛月清看了看,又一動不動地坐着。牛月清就蹲在她跟前,說:“娘,你怎地不理我,你怎麼啦?”老太太突然間驚醒過來,茫然的目光在眼眶裏轉悠,說:“誰?”牛月清說:“我是月清,你認不得我了嗎?”老太太就大張了嘴,抽搐着,哭起來了。牛月清見娘怎麼一下子成了這個樣子,也就哭了。母女倆先是一個心思地哭,而後各有各的恓惶,哭得就更厲害了。好容易把娘攙扶到屋裏,問娘怎麼連人也認不得了。老太太說三個晚上她沒有瞌睡了,腦子裏總是嗡嗡地響,可女兒不過來,女婿也不過來,是她把牛月清穿過的衣服紮了個捆兒吊在院中那口枯井裏,牛月清纔回來了。她說:“你沒魂了,月清,我把你的魂叫回來了!”牛月清知道老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但從來沒有這麼個呆相的。心想母女倆離得最近,女兒的事老孃一定有了什麼感應才這樣的。便忍不住又落了淚,說:“娘,都怪我不好,好多天沒有來照顧你了,使你病成這樣!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就住在雙仁府這邊,一日三頓給你做飯,晚上陪你睡覺,陪你說話啊!娘,你這會想喫些什麼嗎?”老太太說她想喫拌湯。牛月清趕忙去做,揭了鍋蓋,鍋是洗了,但鍋沿沒有洗淨,牛月清就又要傷心。十多年來,她的心十分之九都給了莊之蝶,然後一分纔在娘身上,她覺得太對不起老孃,而在世界上最親近的卻只有老孃啊!
老太太有了牛月清在身邊,臉上慢慢生動起來,但她總是說這房子該刷刷牆了,牆上爬滿蚰蜒、臭蟲,甚至有蠍子。牛月清給她倒了開水,她說碗裏有一團蟲子;給她端了洗腳水,她又說盆底有更大的一團蟲子。夜裏牛月清不讓娘獨個去睡那棺材牀,和她打通鋪兒,老太太又說是睡不着,總是說牛月清三四歲時的樣子多胖的,多乖的,然後就用手不停地扇着牛月清伸過來的腳,說腳上落滿了蒼蠅,叮嚀明日一定要洗洗腳的。牛月清聽了,就和娘睡在了一頭,讓娘摟着,給娘嗚嗚咽咽地哭。
莊之蝶和孟雲房、周敏滿城裏尋找唐宛兒,幾乎轉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毫無結果,三人就來找趙京五。趙京五在家裏喝了幾天悶酒,見了他們,精神提不起來。莊之蝶就說:“柳月是一個心眼兒要嫁給大正的,我是勸說了多次,可有什麼作用?我說柳月呀,甭論京五一表的人材,單那一身的本事,說不定將來成龍變鳳,不愁你享不了福的!可她眼窩淺,反問了我:莊老師你這是給我畫餅吧!你瞧瞧,她就是這般見識,我也沒辦法了,我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她的親戚,就是箍了她的身,能箍了她的心?!既然這樣,那就全隨她去吧。”孟雲房說:“我看是好事不是壞事。當初聽說趙京五和柳月要訂婚,我心裏老大的不高興,但話就說不出口。現在她嫁給跛子,你們瞧着吧,跛子有難還在後頭哩!”周敏說:“孟老師這話怎講?”孟雲房說:“我聽我老婆說了,那一次她和柳月去洗澡,發現柳月是個白虎星。白虎星克男人可是殺人不用刀的,這是書上寫着的。”趙京五說:“你們都不用說了,我也不是爲一個女人就要毀了自己的人。人各有志,她不願嫁我,強扭的瓜總是不甜。我只是恨我自己沒能耐,又是可惜她太看重眼前實利了。今日你們都來了,好心我也全領了,都不要走的,我提幾瓶酒來喝喝。”莊之蝶說:“京五有這個度量,我們也就放心了。要喝酒,改日到我那裏去,咱們放開喝醉一場,只是今日還有要緊的事,你也得跟我們跑跑。你知道嗎?唐宛兒丟了。”就根根梢梢說了一遍,只是沒有說是他和唐宛兒去看電影時丟的。周敏禁不住哭腔下來,說:“趙哥,咱這辦的是什麼事嗎?你的一個走了,我的一個丟了!這麼個城市,我們差不多篦梳一般兒篦過一遍,只是沒個蹤影,我倒害怕她遇着了壞人,要麼被害了,要麼讓拐賣了。”莊之蝶說:“你胡說什麼!唐宛兒在城裏無怨無仇,誰能害她?她那麼精明的人就又能喫人拐賣了?!京五你的門子多,三教九流都認識,咱要想法兒找着她纔是。”趙京五說:“這怎麼不早早來給我說?現在黑道兒愛惹這些事的。我認識一個人,若是犯在他們手裏,倒十有八九能尋得出來。”四人當下就走到街上,乘了一輛出租車直往北新街而來。到了北新街,穿過一個小巷,到一家掛着一個精緻小花圈的店鋪門口,趙京五讓他們在門口等着,就進去和店裏一個正製做紙花的老太太說話。過一會兒出來,說:“牧子不在。”衆人說:“牧子是誰?”趙京五說:“他是紅道黑道兩頭掛的人物,早年學過拳腳,了不得的本事!咱先去街上喫飯吧,喫完飯再來。”四人就又到街上一家飯館,纔到的門口,就碰上了阮知非和一個女的坐了一輛車駛過,車停下來對莊之蝶說:“哎呀,纔要去找你的,沒想就碰着了,你瞧我這運氣!”孟雲房瞥了一眼那車中的女子,低聲說:“又換了班子了?”阮知非說:“哪裏,這是我的祕書,換什麼班子,現在是懶得離婚!今日你們倒有空逛街?跟我上車吧,我們要去招收三個時裝女模特,現在歌舞廳喫香的是時裝表演,已收了四個,去幫我看看!”莊之蝶說:“我們還有重要的事,你走吧。”孟雲房想託阮知非尋找唐宛兒,莊之蝶使了眼色,孟雲房就不言語了。阮知非說:“你們鬼鬼祟祟的不知又要幹什麼去,那我就不打擾了,改日要看這些模特,就給我打電話吧!”說完鑽進車去,對那女子說了些什麼,一陣浪笑,車開走了。四人就進了飯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