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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之蝶送走了柳月,就堅定了自己不再寫作的念頭。不再寫作,才能擺脫了自己的名聲啊!他終於以最後的一篇文章來結束自己的寫作生涯了,即寫了一千零二十八個字的消息,說莊之蝶因嚴重失眠導致了寫作能力的喪失,目前已正式宣市退出文壇。文章寫成,便化名投往北京《文壇導報》。不過一個星期,《文壇導報》登載,西京一些小報小刊又以新鮮事兒轉載開來。當日的晚上,孟雲房就跑來看莊之蝶了,說:“之蝶,你知道外邊又在給你造謠了嗎?他們說你喪失了寫作能力,已退出文壇,這不是笑話嗎?市長今日中午還把我叫去問是怎麼回事,我說不可能的!市長也生了氣,說如果是謠言,就要查一查這消息是哪兒來的,西京的報刊怎麼能這樣扼殺自己的名人?!之蝶,你知道這是誰寫的稿件嗎?”莊之蝶已經剃了個光頭,青光光腦門上放着亮,說:“我寫的。”孟雲房說:“你寫的,你怎麼和自己開這麼個玩笑?!你心情再不好也不能這樣幹呀?你想你除了會寫作,你還能幹了什麼,去街上釘皮鞋?賣油條?”莊之蝶說:“我總不會混得餬不住口吧?就是餬不了口,去你家門上討要,也不能不給吧?”孟雲房說:“那好,你從來不會聽我的,可我告訴你,你現在不是你莊之蝶的莊之蝶,你是西京市的莊之蝶,你有道理你去給市長說!我今日來還有一個任務,這也是市長的指示,就是古都文化節要你撰寫幾篇重要文章,其中一篇是關於節徽的敘寫。我給市長說你近期身體不好,市長讓我先寫個初稿,初稿他看了,覺得不理想,一定要你這大手筆修改潤色的。”就掏出一卷稿件來。莊之蝶看也不看,丟在一邊,說:“我喪失寫作能力了,寫不了也改不了的。”孟雲房說:“你哄了別人能哄了我孟雲房?你就是安心不出名了,這文章便算署我的名,你也得修改修改!”莊之蝶說:“我可以幫你,也只能幫你這一次,但你不許給市長透一個字真情!”
孟雲房走了,莊之蝶就改動起那篇文章來,他就好笑一個古都文化節什麼東西不能拿來做節徽,偏偏要選中個大熊貓!莊之蝶最反感的就是大熊貓,它雖然在世上稀有,但那蠢笨、懶惰、幼稚,尤其那甜膩膩可笑的模樣,怎麼能象徵了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的文化?莊之蝶擲筆不改了,不改了,卻又想,或許大熊貓作節徽是合適的吧,這個廢都是活該這麼個大熊貓來象徵了!他不想寫出了個更換象徵物的建議,比如鷹呀、馬呀、牛呀,甚至狼來,但他更不想把這一篇歌頌大熊貓的文章修改得多麼優美,於是,故意劃掉了幾段文字,增加了許許多多的話,這些話偏顛三倒四,語法混亂。寫好了,第二天並未讓孟雲房來取,而直接去郵局寄給了市長。
剛出了郵局,不想就遇着了阮知非,莊之蝶簡直喫了一驚,阮知非沒有戴墨鏡,兩隻眼滴溜溜地閃着黑光。他說:“你眼睛治好了?”阮知非說:“治好了,一出院就說要去看看你的,可市長卻委派我去上海購買一套樂器,我是被抽到文化節籌委會的呀!這不,纔回來三天的,忙得鬼吹火似的,還沒顧得上去你那兒哩!”阮知非就看着莊之蝶,突然一臉狐疑,說:“你怎麼啦,患了什麼病了?你可別再有什麼事,像希眠那樣讓我操心。”莊之蝶說:“希眠怎麼啦?”阮知非說:“你還不知道吧?這事先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希眠又弄了些假畫,有關部門正追查哩。”莊之蝶說:“要緊不要緊?”阮知非說:“現在說不來,估計不會出大事吧。之蝶,你得去醫院作作檢查,你一定是有了病的。”莊之蝶說:“沒什麼病的。”阮知非說:“那怎麼一下子這麼矮了!”莊之蝶並沒有縮小,在自己身上看看,笑着說:“你從上海回來,別就張狂得看什麼都不順眼了!”阮知非說:“這也是的,人家上海……”莊之蝶說:“得了得了,說你腳小,別扶了牆走。我每一次去上海,一回到西京,也覺得西京街道窄了,髒了,人都是土裏土氣的;過三五天,這感覺就沒有了。沒事吧,到我那兒喝口酒去。”兩人到了莊之蝶家喝起酒,莊之蝶問治療的情況,阮知非說給他換的是狗的眼珠兒,說:“你看不出來吧?”莊之蝶看不出來,卻噗嗤笑了。阮知非說:“你笑什麼?我原以爲換了眼珠要難看了,後來才知道眼珠都是一樣的。那些漂亮的女人眼睛好看吧,可你把她的眼珠取下來,放在桌上,你說是人眼也行,說是豬眼也行,好看與不好看,憑配着一張什麼臉的。”莊之蝶說:“你那臉是一張好臉,配上也好看的,只是你總看我個頭矮了,狗眼怕就是這樣吧?!”氣得阮知非揮拳就打,說:“真的是看你低了,說不定這眼珠倒使我有了常人看不到的功能了!”就突然驚叫起來,說牆上怎麼有這麼一張大的牛皮!哪兒弄來的,是準備要做一件皮大衣嗎?他說:“能不能賣給我們?這次文化節,我有個想法,除了組織所有民間藝術的演出和展覽外,準備好好裝飾鐘樓和鼓樓,文化節期間每日清晨七點鐘樓上要撞鐘,每日晚上七點鼓樓上要擊鼓,這就是古書上講的天音和地聲。並且,東西南北四個城門樓上,也要架設十八面鼓十八口鐘。到時鐘鼓樓上一敲響,四個城門樓上應聲轟鳴,這是一種什麼氣氛?!你這張牛皮這麼好的,賣給我們去做一面大鼓,就放在最雄偉的北城門樓上,怎麼樣?”莊之蝶沉吟了半會兒,說:“賣是不賣的,但可以讓你們拿去蒙鼓,只要能保證這面鼓除了文化節,也要在以後還能懸掛在北城門樓上,讓它永遠把聲音留在這個城市,也就行了。”阮知非喜出望外,當下就從牆上要揭了牛皮,莊之蝶去幫忙,牛皮嘩啦掉下來,竟把莊之蝶裹在了牛皮裏,半天不能爬出來。阮知非把牛皮捲了,要走,莊之蝶卻有些不忍了,說:“你真的就要拿走了?”阮知非說:“可不是真的?!又捨不得了?”莊之蝶說:“那就給我留一條尾巴吧。”阮知非從廚房取了刀,在木墩上剁下了長長的牛尾,把牛皮扛下去,擋了一輛出租車運走了。
莊之蝶沒想到竟讓阮知非拿走了牛皮,心裏總有些不美。幾天裏山西削麪館的老闆娘再送來削麪,喫起來覺得沒滋味,說:“這削麪怎地沒以前有味了?先前等不及你送來,我就饞出口水來的。”老闆娘只是笑。莊之蝶說:“是不是我喫五穀想六味了?”老闆娘說:“我實話給你說了,你千萬可不能對外人講,講了就得把飯館封了;封了飯館我受罪你也得餓了肚子。你覺得先前削麪好喫,你哪裏知道調面的湯裏放着大煙殼子!”莊之蝶叫起來:“有大煙殼子!怪不得那麼香的,你們爲了賺錢怎麼敢這樣?”老闆娘說:“我真後悔就對你說了!放大煙殼子是不應該,但那還不是叫人吸大煙兒,它只是讓人上那麼一點癮,多來飯館喫幾次飯罷了,傷不了多少身子的。你現在還喫不喫?我就害怕你知道了,這幾天沒給你澆那湯料的。”莊之蝶說:“那就喫吧。”下午,老闆娘真的端來了味道鮮美的削麪來。
如果老闆娘不說削麪湯裏有大煙殼子,莊之蝶喫了只覺得可口也就罷了,知道了裏邊是大煙殼子熬的湯,喫了削麪便覺得自己有了吸大煙的功效,便躺在牀上,腦子裏恍恍惚惚起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厲害,以至弄得他常常陷入現實和幻覺無法分清。這一個晚上,他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着看着便覺得他往電視裏走,電視裏的人竟也走出來牽他進去,他於是沿着那隧道一樣的四方形裏深入,就看見隧道的兩邊有無數的小洞,有一個小洞門上寫着“扶乩”二字,便推門進去,果然裏邊有四個人在沙盤上扶乩。他就譏笑着扶乩有什麼可信的,開始咒罵西京城裏興起的保健品,說人都入了迷津了,只想着法兒要保健自己,當然就有那麼多的神功呀魔力呀的頭罩、兜肚、鞋墊。現在蘿蔔也不是蘿蔔了,是暖胃壯陽的營養保健蘿蔔了;白菜也不是白菜了,是滋陰補氣的營養保健白菜了;菜場的營業員也穿了白大褂,戴上了有紅十字的衛生帽!那四個人見他口出狂言,就訓斥他不要胡說,說扶乩可是靈驗得很的事。他就說我寫一個字,讓神在沙盤上寫出意思來看看!當下寫一個“屄”字。不想沙盤上果真出現了一首詩來,直驚得他啊地叫了一聲。這一聲驚叫,莊之蝶猛地睜開了眼,又分明看見電視裏還在播映着一部槍戰片,知道自己剛纔是在做夢的。但莊之蝶以前做夢醒來從記不清夢境的事,現在竟清清楚楚記得那沙盤上的詩句是:“站是沙彌合掌,坐是蓮花瓣開,小子別再作乖,是你出身所在。”於是疑惑不定,這一個夜裏被這詩句所困,倒思想起往昔與唐宛兒的來往,便又恍恍惚惚是自己去了雙仁府的家裏要見牛月清,牛月清不在,老太太卻在院門口拉住了他說:“你怎麼這麼長日子不來看我?你大伯都生氣了!我替你說了謊,騙他說你是去寫東西了。可你到底忙什麼呢?連過來轉一次的時間都沒有嗎?周敏的女人回來了嗎?我讓把她的衣服和鞋用繩子繫了吊在井裏,她就會回來的,你是不是這樣做了?”他說:“周敏的女人,周敏的女人是誰?”老太太說:“你把她忘了?!我昨天見到她了,她在一個房子裏哭哭啼啼的,走也走不動,兩條腿這麼彎着的。我說你這是怎麼啦?她讓我看,天神,她下身血糊糊的,上面鎖了一把大鐵鎖子。我說鎖子怎麼鎖在這兒?你不尿嗎?她說尿不影響,只是尿水鏽了鎖子,她打不開的。我說鑰匙呢,讓我給你開。她說鑰匙莊之蝶拿着。你爲什麼有鑰匙不給她開?!”他說:“娘,你說什麼瘋話呀!”老太太說:“我說什麼瘋話了?我真的看見唐宛兒了。你問問你大伯,你大伯也在跟前,還是我把他推到一邊去,說:你看什麼,這是你能看的嗎?”莊之蝶就這麼又驚醒,出得一身一身冷汗,就不敢再睡去,衝了咖啡喝了,直瞪着眼坐到天明。
天明後莊之蝶去找孟雲房,他要把這些現象告訴孟雲房,孟雲房或許能解釋清的。但孟雲房沒在家,夏捷在家裏哭得淚人兒一般。問了,才知是孟雲房陪了兒子孟燼一塊和孟燼的那個師父去新疆了。夏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訴他說,孟燼的師父先是說孟燼的悟性高,將來要成爲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的。孟雲房先不大相信,但後來見兒子雖小,他半年裏讓念《金剛經》,那小子竟能背誦得滾瓜爛熟,就也覺得孟燼或許要成大氣候,一門心思也讓其參禪誦經,練氣功呀,修法眼呀,倒哀嘆自己爲什麼大半生來一事無成,一定是上天讓他來服侍開導孟燼的,遂減滅了做學問的念頭。孟燼的師父要領了孟燼去新疆雲遊,原本他是不去的,但市長叫了他去,說修改後的文章看了,修改後的怎麼還不如修改前的,真的是莊之蝶喪失了寫作的功能?孟雲房才知莊之蝶把修改後的文章直接寄了市長的用意,也就附和說莊之蝶真的不行了,市長便指令他單獨完成文章好了。孟雲房回家來叫苦不迭,只草草又抄寫了這份原稿寄給了市長,索性也同孟燼一塊去新疆。爲此,夏捷不同意,兩人一頓吵鬧,孟雲房還是走了。夏捷說過了,就給莊之蝶再訴她在家裏的委屈,叫嚷她和孟雲房過不成了,孟雲房是一輩子的任何時候都要有個崇拜對象的,現在崇拜來崇拜去崇拜到他的兒子了,和這樣的人怎麼能生活到一起呢?莊之蝶聽了,默不做聲,順門就走,夏捷就又哭,見得莊之蝶已走出門外了,卻拿了一個字條兒給莊之蝶,說是孟雲房讓她轉給他的。字條兒上什麼也沒有,是一個六位數的阿拉伯數字。莊之蝶說這是留給我的什麼真言,要我念着消災免難嗎?夏捷說是電話號碼,孟雲房只告訴她是一個人向他打問莊之蝶的近況的,是什麼人沒有說;孟雲房只說交給之蝶了,莊之蝶就會明白。莊之蝶拿了字條,卻猜想不出是誰的電話,如果是熟人,那根本用不着從孟雲房那兒打聽他的近況?莊之蝶猛地激靈了一下,把字條揣在口袋裏,勾頭悶悶地走了。
莊之蝶沒有見着孟雲房,心中疑惑不解,路過鐘樓下的肉食店,便作想去買些豬苦膽,若在家一閤眼還要再出現那些異樣現象,就舔舔苦膽使自己清醒着不要睡去。這麼想着,身子已經站在了肉鋪前的買肉隊列裏。這時候,市長正坐了車去檢查古都文化節開幕典禮大會場的改造施工進展情況,車在鐘樓下駛過的時候,看見了買肉隊列中的莊之蝶,他頭頂青光,鬍子卻長上來,就讓司機把車停下來,隔了車窗玻璃去看。莊之蝶站在肉鋪前了,賣肉的問:“割多少?”莊之蝶說:“我買苦膽!”賣肉的說:“苦膽?你是瘋子?這裏賣肉哪有賣苦膽的?!”莊之蝶說:“我就要苦膽,你纔是瘋子!”賣肉的就把刀在肉案上拍着說:“不買肉的往一邊去!下一個!”後邊的人就擠上來,把莊之蝶推出隊列,說:“這人瘋了,這人瘋了!”莊之蝶被推出了隊列,卻在那裏站着,臉上是硬硬的笑。市長在車裏看着,司機說:“下去看看他嗎?”市長揮了一下手,車啓動開走了,市長說:“可惜這個莊之蝶了!”
沒有苦膽,這一夜裏,莊之蝶喫過了削麪,一覺睡下去又是恍恍惚惚起來了。他覺得他在寫信,信是寫給景雪蔭的,而且似乎這是第四次或者第五次寫信了。他的信的內容大約是說不管這場官司如何打了一場,而他卻越來越愛着她,她既然和丈夫一直不和睦,丈夫現在又斷腿殘廢了,他希望他們各自離開家庭而走在一起,圓滿當年的夙願。他覺得他把信發走了,就在家裏等她的迴音。突然門敲響了,他以爲是送飯的老闆娘,門開了,進來的卻是景雪蔭。他們就站在那裏互相看着,誰也沒有說話,似乎還有些陌生,有些害羞,但很快他們用眼睛在說着話,他們彼此都明白來見面的原因,又讀懂了各自眼睛裏的內容,不約而同地,兩人就撲在一起了!於是,他們開始了婚禮的準備,就在這個房間裏,他看見了她的盤着髻的、梳着獨辮的、散披在肩的各式各樣的髮型,看見了在門簾下露出的一雙白色鞋尖的腳,看見了沙發下蜷着纏搭在一起的腳,看見了從桌子下側面望去的一雙高跟鞋的腳。他催促着她去採買高級傢俱,置辦牀上用品,他就在所有的報刊上刊登他們要結婚的啓事,然後他們又在豪華的賓館裏舉行了結婚典禮,等晚上熱烈地鬧過了洞房,他卻不讓所有的來客走散,先自把洞房的門關了,他學着中國古人的樣子,也學着西方現代人的樣子,邀請着她上牀,他給她念《金瓶梅》裏的片斷,給她看錄製的西方色情錄像,他把她性慾調動起來,脫光了衣服躺在牀上,他開始撫摩她的全身,用手,用羽毛,用口舌,她激動得無法遏制,他卻還在揉搓她,撩亂她,一邊笑着,一邊拈那一點最敏感的東西,他終於在她淫聲顫語裏看見了有一股泛着泡沫的汁水湧出了那一叢綿繡的毛,他便把指頭在那小肚皮上蹭蹭,蹭乾淨了,撿起了早準備好放在牀下的一片破瓦,輕輕蓋了,穿衣走去。他在客廳裏大聲地向尚未走散的客人莊嚴宣告:我與景雪蔭從此時起,正式解除婚約!而且電視上也立即播放了這一聲明。客人們都驚呆了,都在說:你不是剛纔才和景雪蔭結婚嗎?怎麼又要離婚?他終於大笑:我完成了我的任務了!
這一個整夜的折騰,天泛明的時候,莊之蝶仍是分不清與景雪蔭的結婚和離婚是一種美夢幻覺還是真實的經歷,但他的情緒非常地好。早晨裏喝下了半瓶燒酒,心裏在說:在這個城裏,我該辦的都辦了,是的,該辦的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