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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裏的麥子全部收清碾淨後,古爐村的所有巷道里一下子沒了人,人都抱着枕頭在炕上睡覺,各處的窗子中就不時有着啊聲,聲音的拖腔很長,似乎隨着這一聲長啊把一個忙天裏的疲乏從腔子裏,從骨頭的關關節節裏,都吁了出來。雞豬貓狗卻歡快地來往。往日裏雞和雞在一起,狗和狗在一起,現在全打破了界限,相互報告着葫蘆家的母狗一窩生下了六個崽子,就都跑到葫蘆家的院門口。院門始終關着,它們就聚在那兒說話。得稱家的狗在支書家門前柳樹下尋着了一塊骨頭,這骨頭一定是支書喫了兒子從鎮上提回來的肉以後丟棄的,啃了半天,又捨不得扔,叼來給葫蘆家的母狗,卻見院門外那麼熱鬧,正遲疑去不去,土根家的貓就說:你老婆給你生了六個娃!得稱家的狗卻扭頭就走。這使那些雞豬貓狗不理解了,接着就憤怒,罵得稱家的狗沒責任心,一聽說六個崽子,害怕了負擔重,就逃避了?!老順家的狗當然要教訓得稱家的狗,一路攆着去了。而在場的雞豬貓狗把那塊骨頭叼來了,誰也不準再啃,就放在葫蘆家院門的石頭下,要留給葫蘆家的母狗,許多雞便商量還要送些蛋來,許多貓也準備去蓮菜池裏捕了魚拿來,八成家的豬卻已經返身回去把它用長嘴在牛鈴家山牆根拱出的一個白菜根拿了來,並嘲笑狗哪裏愛喫雞蛋和魚呀?!
雞豬貓狗快樂着友善着了兩天,人們陸續又在巷道里扎堆兒,他們扎堆兒便要說東家長西家短,不說嘴癢心裏也慌,於是,就有了古爐利‘要選隊長的消息。消息一傳開,謀算當隊長的人就很多。麻子黑突然地積極了,沒有人安排他,他自個兒扛了犁,手裏提了一個裝水的瓦罐,說是要犁地去。碰着天布了,說:天布,要選隊長呀,我給你乍拳頭!咋樣?天布說:我不當,我當我的民兵連長就忙夠了。麻子黑說:那你看誰能當?天布說:這得羣衆選吧。麻子黑說:選是選,可你的意見重要啊!隊長一定要選個身體好的,能踢能咬能鎮住事的人!天布說:那選霸槽?麻子黑說:不會吧,你給你選對頭呀?!天布說:我倆不是對頭。麻子黑說:你不把別人做對頭,不一定別人不把你當對頭。天布說:總不會是選你吧?麻子黑就嘿嘿笑,說:真要選我,我還要考慮考慮哩。
麻子黑和天布在這邊說話,不遠處的扎堆兒的人在說他們的話,他們還是說選隊長的事,有的說霸槽可以當,反對的就說那不行,霸槽心野,不像個莊稼人。支持的就說正因爲霸槽心野,讓他當隊長了就拴牛樁把牛拴住了。反對的就說霸槽把滿盆氣出了這場病,他要再當了隊長,滿盆要死得怏了。後來有人說到了竈火和磨子,覺得竈火還行,但竈火腦子簡單,脾氣是炮筒子,和磨子比起來還差點,磨子倒是當隊長的料。正說着,磨子和他叔歡喜過來,有人就說:磨子,是不是後晌要犁河灘那三十畝地呀?磨子說:這我不清楚。立即三四個人說:你不是快要當隊長了嗎?!磨子說:千萬不敢說這話,我能當了隊長?他們說:你給咱幹,選時我們選你!
麻子黑把話全聽到耳裏,呼地把水罐子摔了。
水罐一響,扎堆兒的人才發覺不遠處就站着麻子黑,田芽趕緊說:麻子黑你咋恁不小心?麻子黑說:打了都是多餘的!田芽落個沒趣,沒了話。麻子黑卻衝着人堆中的狗尿苔喊:給我套牛去!就套那頭紅犍牛!狗尿苔說:紅犍牛踢人哩,我不敢套。麻子黑說:你去不去,由你啦?狗尿苔只好去牛圈棚裏牽紅犍牛。
在犁地中,狗尿苔還是讓紅犍牛踢了一下,委屈得抹眼淚。麻子黑看了看狗尿苔的腿,腿上青了一塊,說:沒爛麼!卻又說:狗尿苔,我要問你個話的,你得說實話,村裏有人說沒說我?狗尿苔知道他想問啥,偏說:說哩,說你就會欺負我!麻子黑說:碎髖!村人還怎麼說我的,有沒有說我當隊長的事?狗尿苔說:不是磨子要當隊長嗎?麻子黑說:他憑啥當隊長?長了個半截子還當隊長?!狗尿苔最反感誰在成分上、個頭上說事,他就不回答了。牛屁股上趴上了一隻牛虻,他揮手去趕,牛虻卻飛起來又落在了他的背上,隔着衣服蜇他,蜇得像屁眼上抹了辣子水,又燒又疼。
麻子黑在隨後的幾日,每次出工前都要經過支書家院門,還大聲招呼着別人出工快走啊。支書在院子裏說:麻子黑,你飯喫得早?!他立即就進來,說:我見不得出工磨磨嘰嘰的!他問支書很多話,支書也給他說很多話,但支書絕口不提選隊長的事。這麼走過支書家數次,支書還是不提選隊長的話,他就不再積極了,覺得他要當隊長,可能最大的障礙就是磨子。這一天,鎮派出所的王所長到古爐村檢查治安工作,他和王所長熟,就把王所長叫到家裏,然後騎了王所長的自行車去六升的代銷店買酒,見人就說王所長來看他了。喝酒中,他讓王所長給支書建議他當隊長,王所長說:可以建議你當治安員,隊長這事我說不成。你在村裏威信咋樣?他說:村裏的事,支書一錘定音的。王所長再沒接話,只是和他划拳。王所長走後,他在屋裏轉出轉進,發繚亂。老順家的狗在巷道里覓食,剛到麻子黑的院外,看見一隻老鼠往院門下水眼道里鑽,狗多管了閒事,用爪子伸到水眼道里掏,老鼠從水眼道鑽了進去,狗也就跑進來還要管。麻子黑一下子氣點着了火,關門掄棍向狗打來,一時嘰裏哇啦,人和狗就廝纏了,在地上挽一疙瘩。最後狗咬了麻子黑的腿,麻子黑也咬了狗後腿,一嘴的狗毛,狗就急跳了院牆跑了。
狗從院牆上跳下來的時候,狗尿苔恰好要到公路上的小木屋去,路過麻子黑院門口,聽見叫罵,跳出來的又是老順家的狗,知道麻子黑在發狂,不敢多嘴,引了狗趕緊離開。
三天前,霸槽是把那枚毛主席像章給了狗尿苔,狗尿苔喜出望外,說:霸槽哥你對我咋這好的!霸槽說:還有更好的哩!竟然把小木屋的鑰匙給了狗尿苔。狗尿苔問爲啥給他鑰匙,霸槽說這幾天他要多到洛鎮去呀,讓狗尿苔來小木屋照看着。狗尿苔覺得奇怪,說:村裏正醞釀着選隊長呀,你走?這一走,不是和上次評救濟糧一樣,自己拆自己臺嗎?霸槽說:本來我也謀算的,現在主意變了,只要他支書還是支書,我當那個隊長有啥當頭?古爐村這個潭就那麼淺的水,我就是龍又能興多大風起多大的浪?狗尿苔說:你是古爐村人,連古爐村隊長都當不上,你還能到哪兒成事去?霸槽說:你拿個碟子到河裏舀些水來。狗尿苔說:舀水拿個碟子?拿個盆子麼,沒盆子也給碗麼。霸槽說:知道了吧,碗裝水比碟子強,可碟子是裝菜,裝炒菜的!現在形勢這麼好的,恐怕是我夜霸槽的機會來了,我還看得上當隊長?狗尿苔就看着霸槽。霸槽說:看啥的,認不得我啦?狗尿苔說:你說的話我解不開。霸槽說:解開了你就不是狗尿苔了!好好給我看門。狗尿苔說:看門就看門,這太歲水還賣不賣?霸槽說:賣麼。狗尿苔又說:太歲肉能不能割了喫?霸槽說:誰敢喫?狗尿苔說:我敢喫。霸槽說:敢喫你就喫!狗尿苔就在這三天裏,一有空就來小木屋,把太歲水賣了幾碗,太歲肉沒人敢喫,他割下一塊又燉着喫了,沒有叫牛鈴。
隊長還沒有選哩,古爐村卻出了天大的事,是歡喜死了,歡喜喫了兩碗撈麪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