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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槽指揮着開石去拿凳子,又指揮着迷糊把一個大喇叭往樹身上綁,迷糊說不用綁在樹上,他能扛,而且他比樹活泛,扛上喇叭能走動。他就抱着大喇叭,大喇叭有線繩子連着一個機器,他走動的時候幾次被線繩子絆倒。狗尿苔擔着水從旁邊過,立即就有人跑過來要喝水,先是腦袋趴在桶沿上,可桶沿上趴不下幾個腦袋,便有人用手在桶裏掬。狗尿苔說:莫急莫急!從樹上摘葉子,摘一個葉子疊成個小勺兒給一個人,再摘一個葉子疊成小勺兒給另一個人。他說:甜吧?古爐村的泉水又涼又甜的!霸槽果然就和那個低個子人過來,霸槽還拍了狗尿苔的頭,說:狗尿苔是造反派!狗尿苔說:我沒炒飯給他們喫,我給擔水。霸槽哈哈笑起來,說:是造反,不是炒飯,狗尿苔!狗尿苔還是聽不懂,說:這次回來不走吧?霸槽說:這次沒人敢趕了。狗尿苔害怕霸槽說出上次是他通報要趕他的消息,而讓村裏人知道了,忙岔話:你喝水!霸槽說:這怕啥呀,讓支書磨子他們來趕麼,怕他們如今沒這個膽兒了!朱大櫃呢,朱大櫃沒來?狗尿苔看看人羣,說:沒見支書人。霸槽說:你去把他叫來,就說張德章遊鬥到古爐村了,他能不見見老上級?!狗尿苔不想去,霸槽把頭上的軍帽摘下來,扣在了狗尿苔頭上。狗尿苔說:給我啦?霸槽說:帽子去就代表我去了!狗尿苔又說:給我啦?霸槽說:給你戴一晌午!
能戴一晌午也行,狗尿苔就去叫支書。他在半路上重新把軍帽戴好,軍帽是太大了,他跑着跑着帽檐就轉到了腦後,但他非常非常地興奮,路上沒有鏡子,連一潭水也沒有,無法看見自己戴了軍帽的樣子。他家的燕子去蓮萊池那兒喫小蟲子,喫飽了回來在土根家院牆頭上歇息,他看見了說:看我是誰?看我是誰?燕子猛地沒認出他,歪了頭在肚子上擦嘴。他說:戴了軍帽你就認不得啦?!燕子立即歡叫着在他頭上飛,他就和燕子一個在空中一個在地上往支書家去。
在支書家,支書在水盆裏擰着毛巾擦身子,問狗尿苔抬長案桌時沒在路上碰吧,擺靈堂的桌子還不夠?狗尿苔說長案桌子沒有碰,擺靈堂的桌子可能是夠了,他來是霸槽讓來的,來傳個話。支書說:你又黏上霸槽了?狗尿苔說:不是我黏上他,是他要黏我。支書說:哦,是不是?狗尿苔說:是呀是呀。支書說:是你個頭!狗尿苔不吭聲了。支書把毛巾扔到了櫃蓋上,說:傳啥話?他有啥話讓你傳?狗尿苔就把霸槽的話說了一遍。狗尿苔說話的時候,他並沒看支書的臉,因爲他一低頭,盆子的水裏有了他戴着軍帽的影兒。從來不戴帽子的光頭,戴了帽子,而且戴的是軍帽,狗尿苔就睜大了眼睛,或者故意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或者噘嘴皺着鼻子,他覺得水中的他並不那麼難看呀!支書的老婆進來端水盆,聽了狗尿苔的話,看見支書一下子坐在椅子上,臉像土布袋摔過一樣顏色灰暗,她就急了,把狗尿苔從水盆前拉過來,問霸槽爲啥就回來了,回來帶了多少人,回來要於啥,那張書記是如何被戴着紙糊的帽子和掛着牌子,現在山門前要開着什麼會?問的是那樣仔細,簡直有些噦嗦,而且問過了一遍還要問一遍。狗尿苔說:你給我尋個針。支書的老婆說:要針幹啥?狗尿苔說:這帽子太大,我折一下用針別住。狗尿苔希望支書和支書的老婆能注意到他的軍帽,但他們沒有說帽子,一句說帽子的話都沒有。
支書老婆進了臥屋尋針,狗尿苔跟進去,她到處卻尋不到針,翻了翻針線笸籃,卻說:你讓我尋啥呀?狗尿苔說:尋一個針。她說:噢,噢,那針呢,針呢?狗尿苔看見了就在牆上的那個年畫上彆着一個針,他取了把帽檐打個折別上了。出了臥屋門,支書競立在中堂的毛主席像前喃喃地說:毛主席,毛主席,我給你當了十幾年的支書了,我現在咋不知道咋當呀,怎麼張書記都遊鬥了?這是咋回事呀毛主席,毛主席……。狗尿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支書的老婆也從臥屋出來,說:他大,你不要去,張書記都被批鬥呢,你還敢去?狗尿苔你去給人家回個話,就說你爺不在家。支書說:我去,是啥場合我得去看看。支書老婆說:那把你也批鬥上了咋辦呀?支書說:要批鬥我也得看看批鬥我啥麼?支書的老婆就嗚嗚哭,罵起了霸槽:霸槽霸槽,你是啥貨呀,古爐村咋出了個你這個貨麼?!支書有些上火,說:不要罵,也不要哭!不管我咋了,你不要去會場,也不要在人面前抹眼水子!他和狗尿苔出來,順手把院門上了鎖,還是披着褂子,步子走得狗尿苔攆不上。
一到山門前,支書就在漫坡道上站住了,他看見張德章就立在凳子上,好像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人幾乎成了馬蝦,兩條腿在抖,汗水滾豆子一樣從臉上流下來,掉在地上。黃生生在大聲說:張德章交待得老實不老實?那些外來的人喊:不老實!在山門柱子根坐着的那個高個,太陽曬得頭上流油,他脫了鞋搓指頭縫,可能那是腳氣犯了,越搓越癢,一直是低着頭,別人都喊過了不老實,他才也喊了一句:不老實!站在外邊一圈的是古爐村人,就笑了。黃生生沒有笑,他又大聲問道:老實不老實?眼睛盯住了古爐村人,古爐村人還是沒有喊。霸槽就站在前邊,舉着手說:大家都要表態!張德章交待的老實不老實?外來的人喊:不老實!接着,迷糊喊了一下:不老實!水皮喊了一下:不老實!這時候,所有的古爐村人才喊了:不老實!一旦喊了不老實,卻就又止不住了,連續地喊:不老實!不老實!狗尿苔在大家喊着不老實時,他並沒有喊,扭着頭看老誠的嘴,老誠的嘴裏掉了兩顆門牙,一說話就漏氣,把不老實喊成了撲老鼠。狗尿苔又看得稱,得稱腰病,身子伸不直,喊叫時唾沫星子就濺在了開合他叔的光頭上,開合他叔回過脖子說:給我擦!開合他叔嘴脣子短,一說氣話整個牙牀就露了出來。得稱給開合他叔擦後腦勺,卻給狗尿苔說:看啥哩!你咋不喊?狗尿苔也順口喊了一句:不老實!黃生生的手往下按了按,大家不喊了,黃生生說:不老實怎麼辦?這下狗尿苔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古爐村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啞了口,眼睛骨碌碌瞪起來。而外來的人卻齊聲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狗尿苔還糊塗着啥是無產階級專政,人羣中出來了兩個人,都是五大三粗,褲帶上繫着一串麻繩,麻繩唰地甩開來,說:把水桶提來,把水桶提來!狗尿苔以爲要喝水,就去提放在藥樹下的水桶,水皮卻已經把水桶提了去。那兩個人把麻繩在水桶裏蘸了,又是一甩,空中濺了一道白亮亮的水花子,就把張德章從凳子上揪下來,按倒在地上捆。古爐村也是經常開批鬥會的,也是有過被批鬥的人不老實交待,可從來沒有被麻繩捆過,而張德章當衆被捆起來,古爐村人着實嚇了一跳,人羣發出哦的一聲,往後退了一步。那兩個人看了人羣一眼,似乎要給示範,先是把麻繩搭在了張德章的脖子上,然後一人抓住張德章一條胳膊就纏,纏好了雙手在後捆在一起,繩頭子又從後脖子上的繩圈裏一掏,猛地一拉,張德章哎喲一下,頭揚起來,人就成了一疙瘩,又提着放在了凳子上。黃生生就揮胳膊喊口號,他的口號一個接一個,旁邊敲鑼打鼓的人就一起敲打,而外來的人也一個接一個喊着口號經過張德章面前,停下來,唾上一口。狗尿苔覺得喊口號很新鮮,也想喊,但黃生生的口音重,分不清他到底喊了些什麼,就問水皮:他喊的啥?水皮沒理他,自個喊:打倒走資派張德章!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狗尿苔說:呃,喊的是這。外來的人都列隊轉了一圈了,黃生生說:跟上,跟上!古爐村人就跟上了,他們雖然聽到了水皮的口號聲,但那些詞很生疏,不順口,嘴裏就胡亂吱哇了算是喊了,也朝張德章唾一口便走了過去。輪到水皮了,水皮唾了一口,輪到迷糊了,迷糊大聲咳着,咳出一口痰來,唾在了張德章的下巴上。張德章閉着眼睛,滿臉唾沫,迷糊的那口痰就在下巴上吊着。站在狗尿苔後邊的是行運,行運說:到你了。狗尿苔站在張德章面前,唾了一口,只有幾個星子濺在木牌子上。行運說:跳起來,跳起來唾!狗尿苔跳起來時張德章的眼睛睜開了,他嚇得沒唾出來。
支書一直在那裏站着,不知什麼時候,他沒有再披褂子,褂子就掉在了地上,他不敢到人羣裏去,他又不敢走開,直到多半的人都在張德章面前喊了口號,唾了唾沫,他輕輕叫着霸槽。霸槽完全可以看見他,也完全可以聽到他叫,但霸槽就是沒回頭看他。一羣雞,有公雞也有母雞,也站在支書旁邊的道沿上,這一個說:這就是張德章呀?!另一個說:瞧嘴多大,他喫了咱好多雞哩!這一個說:人不胖麼。另一個說:先前可胖啦,現在瘦了。這一個說:咱去不去鵮他一口去?另一個說:我不去。這一個說:怕啥,他還能再喫咱呀?!雞嘰嘰咕咕說話,支書呼不懂,他蹴下來,汗水把眼睛都迷住了,他又叫了一聲:霸槽,霸槽。雞羣騷動起來,似乎要從道沿上跳下來,支書一揮手,把雞趕散了,嘎嘎嘎地叫,他再叫了句霸槽。霸槽終於回過頭了,先是把雞轟遠了,才說:噢,你也來了!支書說:我早來了。霸槽說:是嗎,早來了?你沒和張德章打個招呼?支書說:這,這,都是熟人,我就不去了吧。霸槽,我要問你個話呢,張書記是犯了啥罪了?霸槽說:他是走資派!支書說:什麼是走資派?霸槽說:文化大革命在深入進行,凡是當權的都是走資派!支書說:噢,噢,都是走資派。那……。霸槽卻走開了,他去跟一個低個子的人說了些什麼,就在水桶裏舀水喝,那低個人便走過來,說:你是古爐村的支書?支書說:我是。那人說:還在當?支書說:當着的。那人說:文化大革命這麼長時間了,你還捂着古爐村的蓋子,要把古爐村變成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支書又是一層汗,說:這,我沒,同志。那人說:沒?聽說你們就轟趕過造反派?支書說:沒呀,古爐村沒有造反派呀。那人說:趕沒趕過黃生生和霸槽?!支書說:這我不知道呀,同志,霸槽是造反派?那人說:你以爲呀?!我告訴你,我們聯指革命羣衆這次遊鬥張德章是第一次,以後還要來,還要遊鬥更多的走資派。走資派如果還要走,張德章就是下場!支書說:是的,是的。那人說:張德章是你們這些村支書的頭兒,你不去看看他?支書說:我去,要去的。他走了兩步,卻腿一軟,撲沓下去,人虛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