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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皮說:……我跟支書!
支書說:這可是你說的呀!霸槽回來了就回來了,你給磨子說,如果回來是僱了響器的,什麼話都不要說,讓給滿盆靈堂前吹吹打打去,如果回來不是僱響器的,一個人回來,還是百二八十的人回來,也什麼話都不要說,咱只好好地給滿盆辦喪事,辦大,辦美!
水皮說:我知道啦。
水皮一走,支書就把院門關了。水皮卻沒有把支書的話轉達給磨子,他在村口塄畔上看見公路上的人開始往古爐村的土路上來,勢派很大,他也朝土路上走去。迷糊也是看見了這支隊伍,也朝土路上跑,跳過一個土坎兒,褲襠掙破了,也不嫌醜,跑過了水皮前面。水皮說:撲着死呀?!土路上有個過水渠,原先繃着石板,可以過架子車,澆地的時候,水渠堵了,是馬勺和狗尿苔揭了石板挖下邊的淤泥,石板再沒繃上,而只是搭了幾根柳樹棍,柳樹棍沒有用繩扎,走上去容易滑腳。迷糊看着那隊人快到水渠了,就疾速地往前跑,還從路上撿了兩塊石頭提着。跑到了水渠邊,突然那隊人中衝出兩個人來,才彎腰去支柳樹棍的迷糊就被壓住,一人扼住了迷糊的頭,一人摟迷糊的屁股,迷糊的襠破了,手指頭竟然摳住了迷糊的肛門,迷糊一下子被掀翻了,扔進了路下的水田裏,罵道:幹啥?想幹啥?!嚇得水皮立住腳不動了。
霸槽就跑過來,說:咋啦,咋啦?那兩個人說:他要搶走資源!迷糊從水田裏爬起來,一身泥水,他不知道什麼是走資派,他說:霸槽,霸槽,我是來支渠上的柳樹棍的,他們打我?!霸槽說:誰讓你支柳樹棍啦?迷糊說:我怕你們滑跤麼。霸槽就對那兩個人說:誤會啦,他是要給咱們支渠上的柳樹棍的。那兩個人說:哦,模樣這兇的,還以爲他要搶人打架呀。迷糊說:長得兇人就兇呀?那兩人給迷糊笑,迷糊也就笑了。霸槽招呼着水皮,介紹說:這是縣無產階級造反派聯合總部的同志!水皮嘴裏哦哦着,卻看着迷糊,說:騷情麼,咋不騷情?!那兩個人說:你不知道聯總?水皮說:知道,知道,是霸槽回來了,古爐村就文化大革命了。那兩個人說:你屁都不知道!霸槽就說:我說古爐村是死水一潭,你們還不信的,現在看到了吧。他叫水皮,還是古爐村的文化人哩。水皮說:不行不行。霸槽說:這會咋謙虛了?拉到一邊,又說:外邊的文化大革命鬧得可厲害啦,如火如“茶”的。水皮說:應該念如火如荼吧。霸槽說:你個骨泉人,只會摳個字眼!現在不僅是學生造反啦,是革命羣衆造反啦,縣上已經有了兩大羣衆組織,一個是無產階級造反聯合指揮部,一個是無產階級造反聯合總部。水皮說:都是無產階級造反派?霸槽說:聯指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聯總是保皇派。水皮說:咋不一樣?霸槽說:一時給你說不清。今日聯指來遊鬥張德章就是發動咱古爐村羣衆造反的。水皮說:遊鬥張德章,就是公社書記?遊鬥張書記呀?!霸槽說:他是咱們公社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水皮這才往那隊人中瞅,張德章是戴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着一個木牌子,上邊寫着他的名字,名字上又被紅筆打了個×。水皮就對那兩個人說:啊歡迎,啊歡迎,熱烈歡迎!
這個中午,太陽還是油盆一樣焦,卻有着風,風吹在人身上有火,霸槽領着外來的人進了古爐村,沿途發散着傳單。古爐村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多的紙張,所有的人凡是見了傳單,就拾起來,他們絕大多數不認字,看了又看,上面的字像一片螞蟻,就掖在懷裏或摺疊了壓在鞋殼裏。牛鈴從杏開家跑出來已經撿了厚厚一沓,仍見了人就索要他們撿到的傳單,大人們不願意給,說要拿回去能包鹽,包辣子面,又哄騙那些孩子,將自己的傳單疊成紙包在地上拍,等孩子們把傳單給他了,又眼看着一個個紙包疊成,在地上拍了一會,就拿着所有的紙包跑走了。那些人最後集合在了山門前土場上,白紙寫成的橫幅立即貼在山門上,鑼鼓更是震天動地,遮蓋了杏開的哭聲,也遮蓋了所有的狗咬。在杏開家辦理喪事的人陸陸續續也出來,看見了霸槽已經不是隻戴個軍帽的霸槽,而是一身黃軍裝,甚至腳上也是一雙黃軍鞋,一會站在藥樹下和一高一低兩個人說什麼,手不停地做動作,時不時還仰面朝天的笑,一會兒就過來招呼起圍觀的村裏人。村裏人看着霸槽在招呼他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嗤啦笑笑,說:回來啦?霸槽說:我又不是在外工作的幹部,不存在回來不回來。往前站呀,都往前站呀!有人就挪了步往前去,不知道要幹什麼,也不再詢問。那個黃生生,他們並不去理他,或者是更不好意思再理人家,黃生生好像也不怨恨他們,他始終在張德章旁邊,張德章企圖用手去抱住胸前的大木牌子,使掛繩不至於在脖子上勒得太重,他就拿腳踢一下張德章的腿,張德章的手就垂下了。他們開始慼慼啾啾說話,納悶着張德章犯了什麼罪,往常老虎豹子一樣的人竟然一下子這麼老實。
狗尿苔是從六升家出來就往杏開家去的,他要看看到底是誰僱了響器,但在山門前發現他的猜測全都錯了,而是霸槽領了那麼多人回到了古爐村,第一個念頭就是霸槽回來報仇呀!他想去杏開家告知磨子,讓磨子不要出來,卻見明堂從泉裏擔了一擔水,他便讓明堂去給磨子傳話,自己卻替明堂擔了水搖搖晃晃過來。他估摸那些來人肯定都口渴,而他擔了水去霸槽必然就注意了他,也不至於他要主動去見他霸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