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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早晨,又延續到了整個中午,婆不讓狗尿苔走出院門一步,而她是過一頓飯時間就出去一下,很快回來,告訴狗尿苔你等待着,再過一頓飯時間又出去一下,很快又回來,告訴狗尿苔你還得等待着。等待就像螞蟻在熱鍋上,狗尿苔受不了這種熬煎,就從上房到廚房,從廚房到上房,不停來回走動。婆說:你不會靜靜坐着,走來走去心慌不心慌!狗尿苔說:咋還不來嗎?婆說:你盼來人呀?!狗尿苔說:是不是沒人來了?婆說:你想了個美!狗尿苔說:那就快來麼!婆說:你死不及呀?!婆說完了,卻給狗尿苔倒了一碗開水,竟然從那個瓷罐子裏捏出一撮紅糖放在水裏。狗尿苔壓根兒就不知道那瓷罐子裏還有着紅糖,婆原來一直在哄他說沒有了,等到臘月二十三竈王節時烙飪飥饃,她會去買些墊饃的。狗尿苔說:婆,你還藏着糖?婆說:我不藏着還不早讓你給偷喫完了?喝了糖水,你好好在心裏記着我教你說的話,記住了沒有?狗尿苔說:記着啦!剛喝了一口,門外有了喊狗尿苔的聲,狗尿苔看了一眼婆,一下子把糖水全喝了。
門一開,是杏開,婆說:鬼女子,咋來的是你?杏開說:在等誰哩,好像不悅意我來?婆說:你說的啥話,杏開來我不悅意還悅意誰?你坐着,我把他叫出來。杏開說:我纔不見他哩。婆說:不是來找他?哦,哦,你坐,我給你倒些開水去。杏開的肚子已經大了,擰身子的時候有些笨,她坐在捶布石上,婆卻讓她坐在拿出來的椅子上,說:坐椅子好。杏開臉立即紅了一下,要給婆說什麼,卻又沒說,拉了拉衣襟,問婆身骨子好着呀?婆說:好着哩好着哩,村裏沒啥事吧?杏開說:沒啥事,剛纔霸槽臨走時給我說,到各家查一查都有哪些豬死了或者還病着。婆說:霸槽到哪兒去了?杏開說:到洛鎮給村裏請獸醫了,有了豬瘟,再不請獸醫打打針,豬就死完啦。婆說:噢,霸槽走了,霸槽不查事啦?杏開說:婆啥都知道?不查麼。婆說:天布他們也不查呀?杏開說:都不查啦。婆說:都不查啦?杏開,你給婆說,這事恐怕是你給圓場的?杏開說:我能拿住誰的事呀,我只是勸說勸說,查啥呀,都是沒影兒的事,你查我,我查你,越查事越多,不查啥事也沒有了。婆卻一屁股坐在了捶布石上,眼睛閉上了。
狗尿苔一直站在上屋的窗子內,透過窗縫看見婆像堆泥一樣撲沓在捶布石上,而且是眼睛閉着,嘴張着出不來氣,擔心婆得了急症,就一下子撲出來,抱住婆給婆搓揉胸口,叫:婆!婆!婆睜開了眼,突然哐啷一聲,這聲並不是從口裏發出來的,而是從腹腔裏發出來,似乎腹腔裏一直被什麼堵着,猛地打開,就翻江倒海地響了。婆說:快把咱的豬拉出來,拉出來讓杏開看看。整整一夜和半個白天,婆孫倆幾乎全忘了豬還在雜物屋關着。狗尿苔忙去雜物間拉豬,豬還活着,一開門,就衝着狗尿苔吭哧吭哧吼r兩聲,發起脾氣。狗尿苔說:你沒喫,我也沒喫麼。豬的額頭深了皺紋,那皺紋倒是個王字。
狗尿苔家的豬基本上沒事,杏開又到左鄰右舍去登記,左鄰是答應,答應家的豬病得還立不起腿,而右舍的牛路家院門鎖着,豬圈也是在院子裏邊。但好的足牛路家的院牆也坍過,豁口用木柴棍兒做了柵欄,狗尿苔領杏開去豬圈裏看,狗尿苔一縱身子,從柵欄上跳進去了,杏開站在柵欄前不動。狗尿苔說:你跳呀,跳呀!杏開還是不動。狗尿苔說:真笨!婆卻訓道:你喊啥哩,你到豬圈裏看看豬是死是活就是了!狗尿苔就在豬圈看了,那頭豬在圈裏屁股撅起用黃瓜嘴犁地,說:沒死也沒病,好着的。卻見婆在和杏開低聲說話,好像婆在說:這使不得的,你不要你小命啦?!狗尿苔說:你們說啥哩?婆說:你咋一天操心恁多呀?去去去。狗尿苔笑了笑,往自家院門口走,婆卻在送杏開,叮嚀着走路小心點,天黑不要出門,不要上梯子,到泉裏擔水擔兩個半桶,還說:哪兒不舒服了就來尋我,噢!
婆開始做飯,做的竟然是米飯,還把漿水菜用油炒了一下,狗尿苔倒埋怨婆飯做得太好,收莊稼時都沒喫上稠的現在農閒r卻喫米飯?婆說今日躲了一場災難麼,應該喫好點,就又唸叨着狗尿苔福大命大,禍到頭上了又過去了。狗尿苔就張狂了,說:婆,你扳指頭看看,誰要害我,都沒好下場,麻子黑人獄了,水皮進學習班了,他禿子金,哼,差點也反革命去了。婆瞪了一眼,說:喲,看你那醜樣!狗尿苔說:醜能避邪哩!
婆孫倆喫了一頓好飯,喫得狗尿苔坐在上房臺階上像個氣蛤蟆,身子不動,只扭脖子。他說:啊婆,鍋裏還有沒有?婆說:還剩一碗。狗尿苔說:那把牛鈴叫來喫。婆說:顯派呀?狗尿苔說:就是給他顯派呀!婆說:那不如給杏開端去,昨晚還虧杏開在中間調和哩。狗尿苔說:你咋知道她在中間調和呢?婆說:她說話霸槽還能聽,她就算是榔頭隊的,還能眼看着給磨子栽贓嗎,磨子可是你滿盆哥推薦出來的。狗尿苔說:你老把人往好處想。婆說:要想着人的好哩。狗尿苔說:那誰對咱就好了?婆說:你這娃,咱身份不好那是世事麼,村裏人誰又打咱啦罵咱啦?冬天裏天冷你能怪了河裏結的冰,怪了牆洞裏鑽進風?去,去給杏開端去。狗尿苔說:你以前老不願意着杏開和霸槽好,現在杏開整天去窯神廟哩,你卻不說r,還讓端飯給人家。婆說:生米做成飯了,我作爲本族婆,不願意又能咋?狗尿苔說:啥是生米做成飯了?她愛人家霸情,霸槽不一定就愛她哩。婆說:你知道個啥,不愛能懷上?狗尿苔說:啊?!呆在了那裏不動,心裏想起杏開跳柵欄的事,又啊了一聲,說:爺呀,她懷上了,她還沒結婚就敢懷上啦?!婆說:你喊叫啥,喊叫啥!狗尿苔不說了,嘴還驚得合不上,婆過來捏他的嘴,說:你少在外邊給人說!
婆把剩飯盛在了碗裏,面魚兒正好路過院門口,面魚兒從中山窪背地採了半簍拳芽草,喊着:他蠶婆,他蠶婆!婆應聲道:哎。面魚兒誇地扔進來一捆拳芽草,說:這草給豬喫r敗毒哩!婆說:是不是,聽說鎮上要來給豬打針呀。面魚兒說:先喫些這草沒瞎處。婆說:你進來,你進來!面魚兒進來了。一身臭汗,褲子皺皺巴巴,還爛了幾個口子。婆改變了主意,要把那碗米飯給面魚兒喫。
面魚兒硬是不喫,推讓到最後,扒了半碗喫了,婆就和他在說話,婆又問起r開石鎖子的事,面魚兒說:和開石已經分家了,他不管待我也說得過去,鎖子一天到黑老是給我個黑臉看,唉,到底不是咱生的娃,隔着一層哩。婆說:你過來時他們都小,還不是你拉扯大的,狗口的沒良心?開石她媽待你還好?面魚兒說:還好,她也管不住開石鎖子,只是夜裏了給我哭。婆說:只要你老兩口好就好,自己把自己照顧着,上年紀了,你也不要於活不要了命。身子骨還行?面魚兒說:還行,只是從入夏到現在有些頭暈,沒事。狗尿苔在豬食盆裏拌料,豬不好好喫,撒上一層麥麩子,喫上兩口又不喫了,狗尿苔說:等給你打針好了,這麥麩子還不給你喫哩。面魚兒說:誰給豬打針呀?婆說:剛纔杏開來過,說霸槽去鎮上請獸醫了。面魚兒說:噢噢,這算足千了人事!是杏開來說的?婆說:是杏開來說的。面魚兒說:他蠶婆呀,你說這杏開……,唉,村裏風聲那麼大的,是別人早四門不出啦,可她好像沒事似的。婆說:這你也都知道啦?她大一死,這……事情既然是這樣了,只要霸槽真心待她,也就是這一回事了。面魚兒說:你說霸槽會真心?婆說:這咋說得來?面魚兒說:這一革命啥事都說不來了!狗尿苔把豬又往雜物間吆,老吆不走,乍着耳朵也在聽,狗尿苔說:你也操閒心啊?!婆拿眼看了他一下,氣得窩了嘴。面魚兒笑笑,繼續給婆說:她真的還要把娃生下來呀,你給她說說能打了胎就打胎,沒結婚生娃那算咋回事麼。婆說:她給我說想打哩,這個時候了打,不要命啦?面魚兒說:那她以後昨活人呀!狗尿苔說:人家革命成功了,娃生下來,你們還不都去給娃過滿月的。就使勁拽豬耳朵,豬撐着四蹄就是不動,面魚兒過來提了豬尾巴,豬乖乖地上了臺階,翻過了上屋門檻。面魚兒說:你這碎髓,是個人精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