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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爐村接二連三地死人,連立柱都死了,人們就越發認定村裏是有鬼了。來回肯定不是鬼,她只是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但來回和鬼有什麼關係嗎,或者說,來回是看見了鬼?狗尿苔和牛鈴見了來回總想從來回的嘴裏套出些話來,來回始終不說話,拿一種很怪異的眼光看人,然後就啃蘿蔔,她就愛啃蘿蔔,牛鈴說:你最近沒聞到那氣味?狗尿苔說:沒有。牛鈴說:都死人啦你沒聞到?狗尿苔說:沒聞到。牛鈴遺憾地嘆一口氣,而狗尿苔卻慶幸了,他的鼻子終於沒聞到那氣味了,舌頭就伸出來,舔了一下鼻子,算是給鼻子了個獎勵。雪白花花一片,當他們站在山門前朝着那片樹林子張望,談說着那天怎麼發現來回,而立柱又埋在墳地什麼地方,一陣撲啦啦地響,幾隻鳥飛過頭頂。狗尿苔認得這是白皮松上的鳥,撮了嘴就叫:嘎嘎咕咕——真!可是,鳥並沒有停下,一直往中山上飛。牛鈴說:又有人請善人說病啦!狗尿苔說:這一陣還有請善人?這麼說着,他們倒也決定了何不也去山神廟裏去看看善人呢?
已經好多日子沒去山神廟了,善人似乎也再沒有出現在村道過,狗尿苔和牛鈴趕到山頂,廟門外的臺階上坐了三個人,好像已經來了很久,鞋上的雪都消了,腳下汪出一攤水來,而善人正好從門裏出來抱樹下的柴禾。善人瘦了許多,連腰都彎了,讓狗尿苔喫驚的是善人的頭上還扎着一節白布帶子。狗尿苔說:你頭還疼嗎?善人說:過幾天輕些,過幾天重些。狗尿苔愧疚着他取了南瓜就再沒想過善人的病,趕緊去幫着抱柴禾,善人卻說:那些南瓜都用了?善人說南瓜卻不說喫了而說用了,善人難道已知道事情的原委嗎?狗尿苔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善人又說:好了沒?這話讓狗尿苔證實了善人什麼都知道的,他卻更加吱吱唔唔,因爲他也是送去了南瓜後,磨子的傷好了還是沒好,他沒有去看過,也再沒聽婆或面魚兒老婆提說過。牛鈴說:你們說啥呀?狗尿苔說:他問我婆耳朵的事。善人見狗尿苔這麼說,就笑了笑,讓狗尿苔和牛鈴進屋,說:這冷的天到我這兒玩呀,竈膛裏煨了幾個土豆,你們想喫了,去刨開看熟了沒熟。
進屋,屋裏卻還坐着一個人,好像是和善人已經說了一陣話了,善人把柴禾折了折,添進炕洞裏,脫r鞋就坐在了炕上的被窩裏。狗尿苔在竈膛裏刨出土豆,土豆是熟了,但燙手,就雙手倒來倒去.善人說:要在屋裏喫就靜靜的,我先給人家說病。接着對那人說:剛纔說到哪兒了?那人說:你說天時已到,小康世界已經走到盡頭,有天梯不上,必定走到末路。善人說:哦。人若慾望橫流,綱常掃地,世界一定大亂,要想好就得學會橫超三界。人的性是天的分靈,呼吸地氣纔有命,身是父母的分形。因爲人是三界所生的,纔有超出三界的本領。人的天性本是善良的,因爲受氣稟所拘,物慾所蔽,纔不明不靈了。心道地府,人心邪正,鬼神自知。心有私慾,便受外物引誘。人慾橫流,無所不爲,六神無主,邪祟滿腔,就是鬼了。其實做人的道很簡單,人能本着善良天性,在家孝父母,敬兄長,慈愛子女,自能勤勞苦做,就染不上喫喝嫖賭抽的惡習。存五倫之道,現能養心,恢復良知,去淨私慾,藉着行五倫之道,把性子練得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就恢復了天性。我的話你聽懂了沒?
善人問着那人,那人點着頭,狗尿苔和牛鈴卻是進了雲裏霧裏一般。善人還在說:你這病在於用人不當,導致虧空,又加上親戚鄰居怨恨索債所致。我教你方法,不管誰向你吵鬧責罵,長吁短嘆,你也假裝愁眉不展的,一言不發,任憑他們吵嚷,心裏暗自立志,事壞人可不能壞,我得借事成人,纔算有道。等他們走後,你要哈哈大笑,自己大聲說:債務呀,債務!人人都怕你,我可不怕你。別人逼着你發愁,所以你能喫人,我見了你樂,你不能把我怎的!你每天這樣笑三次,三天病就好了。狗尿苔喫完了自己的土豆,又向牛鈴要,牛鈴不給,那人告辭着出了門,牛鈴把剩下的土豆塞進嘴裏,腮幫上鼓出一個大包。兩個人就安靜下來了,坐在蒲團上,而門外又進來一個人,眼睛紅得像雞屁眼,纔在炕沿坐下,善人便說:你的性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四步順運,目前,你對事失去信心,心生急火,才得的病。譬如說,你預定了要見六位客人,每人說話一鍋煙時間,如果客人說過了時間,你心裏就着急,心急意火上燃,眼睛疼。沒有信心就生怨氣,心神不穩,不愛喫飯。紅眼人說:又沒診脈,怎就知道我的心病呢?善人說:人的內五臟,心肝脾肺腎五經,與自己的面色相表裏,哪一經有病,一看氣色就着。病是喫了怒、恨、怨、惱、煩五種毒氣生的,你今後如能信八不疑,不急不怨,就把病給餓死了。紅眼人又問有藥方沒有?善人說:不用服藥,你常自柔和,病就好了。牛鈴悄悄問狗尿苔:這樣一說病就能好?狗尿苔說:可不就好了。牛鈴說:那他頭還疼哩,咋不讓自己頭不疼?狗尿苔說:知道不,醫不自治。善人說:牛鈴你說啥的,耳朵好了沒?一提起耳朵,牛鈴就大罵了,說等着吧,等天布竈火磨子回來了,他會把傷他耳朵的人耳朵齊根割下來,割下來涼拌了下酒,你信不信。善人說:你這娃還這狠麼。牛鈴說:我是紅大刀的麼。善人說:紅大刀的倒給縣聯指的人擔水做飯呀?牛鈴說:那我是想喫饃麼,這事你都知道了?善人嚯嚯嚯地笑,說:你能不怨人就好了。牛鈴一臉不高興,紅眼人說:我尋思善人這句話了,我回去就寫個字條貼在牆上,就寫:善人叫我不怨人,就是成人大善根,從今以後天天問,你還怨人不怨人?狗尿苔說:你是老師?紅眼人說:是老師,你在哪兒上學,幾年級?牛鈴一拉狗尿苔,說:咱到門外逗鳥去。兩人就出了門。
紅眼人走後,門外臺階上的另一個人再進去,他是來感謝善人的,他說他由東往西順着公路走來,過哨卡時,前面走的第一個人,被審查扣了,第二個人也被扣了,他看這種情形,往回跑也跑不了,便不顧一切仍向前走,想不到反而放他過去。他就大搖大擺進了村,進村就是要看看他的內弟,他的內弟被抓進了政訓班,但政訓班院門口有看守,死活不讓他進,也不讓他內弟出來和他見一面,他就上山要再見見善人了。善人看着他,他右腮幫子上有一個疤,說:你姓王吧,你來過?王疤說:來過呀,上次來請教你,是我預感世局將有大變亂,整日惶惶,老覺得自己不是要遇什麼凶事,就是要得什麼惡病呀,你給我講了四大界定位的道,說人有肉身,終究要死,生死當前,若能如如不動,一切沒說,這樣死了,便是志界。人死的時候,存心爲公,樂哈哈地視死如歸,以爲死得其所,這樣死了,便是意界。若是死的時候,牽掛一切,難捨難離,有些難過的意思,這樣死了,便是心界。若死的時候,含着冤枉的念頭,帶着怨氣和仇恨,這樣死了便是身界。你讓我把這些分清楚,定住位,大難臨頭,心不動搖,能出劫數。後來縣上武鬥,那天我坐班車要到清風關去,班車出縣城十里路,槍聲四起,車內一片混亂,我急忙藏在座位下,忽然想起你所說的話,急忙出來,正襟危坐,身邊一青年,接着鑽入座下去。等武鬥結束,仍不見青年人出來,我伏身一看,那青年已被流彈打死了。那次班車沒有再去清風關,我又步行到縣城,縣城裏又有了連續三次武鬥,我仍是鎮定如常,沒有受到災禍。所以,我來看內弟,本要給他也講講你給我說過的話,可沒見上,我就一定要來看看你。善人說:這好。你永遠要記住:他變事,我變人,他修廟,我修神。王疤點着頭,從懷裏掏了五元錢要給善人,善人不要,王疤說:咋能不要哩,是你把我命都救了,一條命還不值五元錢嗎?何況我還要你說說,我內弟能不能躲開這場難,他確實不是聯總的人,他是趁現在世事亂着想去新疆,聽說新疆那兒容易落腳,能混住喫喝……,可硬說他是聯總的就扣下來了。王疤剛把五元錢放在炕沿,狗尿苔進來說:胖聯指來了!
話未落點,胖子果真就進了門,一進門就說:這兒還這麼多人,都是幹啥的?善人還坐在被窩,說:天冷,你上來坐呀,炕熱着的,他們來問問病。胖子說:是不是?他看見了五元錢,順手就拿了。王疤說:這是我付的問病錢。胖子不和王疤說話,對善人說:知道你給他說病哩,所以我們也沒來,誰知道你說病還收這麼多錢。我們那麼多人沒錢花沒糧喫的,糧站信用社都借給我們糧錢的,村裏又有那麼多人送了喫喝,可你什麼也沒表示過呀。善人說:那你拿去吧,那是問病的錢,錢上有病哩。胖子說:你說啥?善人說:我不是不給你們,我是爲你們加小心,怕你們有危險。胖子說:這操你的心?!我來告訴你,你準備一下,下午得去下河灣哩。善人說:去下河灣?胖子說:黃生生在鎮衛生院沒治好,那些西醫毜不頂的,馬部長已經派人去接他回來後再到下河灣讓中醫調治。等把黃生生接回來了,你陪着一塊去,你如果真有本事,也給他說說病。善人說:這我不去。胖子說:不去?善人說:他不是病,他是火傷。胖子說:這你就故意了,我可告訴你,這是馬部長和霸槽的意思,你去就去,不去也得去!善人說:既然這樣,黃同志接到站卡了,你們在公路大聲喊,我這裏能聽到,我就下山。
胖子一走,狗尿苔替善人害怕了。善人說:怕啥的?你以爲他姓黃的能活着來嗎?你倆個是來玩的還是有啥事?狗尿苔還是害怕,說:你說不會去下河灣了?我倆沒事。牛鈴說:哪裏沒事,你不是要來問有沒有鬼嗎?善人卻笑了,說:讓開石把你倆個也嚇住啦?狗尿苔說:你不下山,倒是啥都知道?善人說:想不想見鬼?狗尿苔說:你也能看見鬼?牛鈴說:想見哩,想見哩。善人說:你們去溝裏給我抬一桶水來了,我教你們怎麼見鬼。
狗尿苔和牛鈴去溝裏抬了一桶水上來,善人教給他們一個見鬼的方法:半夜裏,不要有外人,靜靜坐在十字路口,用白紙矇住腳,又在頭上蒙一張白紙,白紙上放一塊泥片,泥片是從草地上鏟的,上面要帶些草,然後在泥片上點一根香,就靜靜地坐着,雙手放在膝蓋上,眼睛半睜半閉,一鍋煙時辰,鬼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