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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條彎彎曲曲的樹根,挖出來劈開,不多不少,裝滿了揹簍,狗尿苔揹回家,在院子裏往小的劈。婆讓歇着,他不歇,一氣劈好,整整齊齊壘在了上房臺階上,倒覺得有些恍惚,想,白皮松在地面上像一條龍一樣騰空的,在地下的咋也有一條根像龍一樣彎彎曲曲臥着,這龍根怎麼就讓他和牛鈴挖開劈碎了?突然覺得光線暗了一下,回頭一看,院門口站着葫蘆的媳婦和老順。葫蘆的媳婦在推着老順,說:你走麼,走麼。老順卻像孩子一樣,可憐巴巴地看着葫蘆的媳婦,就是不走。狗尿苔覺得納悶,就從院子裏出來,猛然間鼻子聞到了那種氣味,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就使勁揉鼻子,那氣味似乎又沒有了。出了院子,老順蓬頭垢面,那麼大個身架子卻駝了腰,額顱上一個包,手裏卻提着兩隻鞋。鞋是來回的那雙鞋,鞋頭上繡了花,用繩子吊着。葫蘆媳婦說:你回家去麼。老順說:河裏發水啦,來回坐着個麥草集子走了。葫蘆媳婦說:來回沒走,就在家裏,你回去就見到她啦。再推着老順,老順就往巷口走,陽光把巷口照得像開了一片玫瑰,老順的身影也被染得紅光光的。葫蘆的媳婦在給狗尿苔說話,說是來回又不見了,這一次是徹底地再沒尋着.老順好像有什麼預感,知道永遠再見不上來回了,人也瘋瘋癲癲起來。古爐村的風俗裏,如果人走失了,得把那人穿過的鞋吊在井裏,三天後人便能回來。但古爐村沒有井,只有泉,老順就把來回的鞋用繩子吊了,掛在泉池沿上。他剛掛上,正好窯場上的人到泉裏擔水,就罵老順弄髒了泉水,老順也罵人家,雙方就打起來,老順的額顱上打出了一個青包。葫蘆的媳婦說這話,婆就坐在院子裏的捶布石上剪紙花兒,好像是沒有聽見,還在專注地剪,狗尿苔就不讓葫蘆的媳婦再說了,他不願意讓婆也聽到。葫蘆的媳婦說:蠶婆的耳朵還笨着?狗尿苔點點頭,卻說:啊我還要給你說個事呀,你最應該去看看。葫蘆媳婦說:我還去老順家?我不去了,我哄着他回家去就是了。狗尿苔說:你去看看善人。葫蘆媳婦說:善人咋啦?狗尿苔就告訴了善人病得在炕上起不來,說:他對你們一家人好,老是誇說哩。葫蘆媳婦說:這我得去看看,我婆婆這幾日老是睡不着,我還說去問問他有啥辦法的。當下兩個人商定,晌午飯後,由葫蘆媳婦來叫上狗尿苔一塊上山去看望善人。
喫過了晌午飯,狗尿苔在家等着葫蘆的媳婦,左等右等等不來,就有些燥了,要去喊葫蘆的媳婦。巷道里一陣亂步,跑過了許多縣聯指和榔頭隊的人,一時又是雞飛狗咬的,狗尿苔一出去,立即被人撥到了牆根,問出了啥事,卻沒人肯回答他。隊伍已經過去,葫蘆的媳婦纔來,頭梳得光光潔潔,手裏端着一個升子。狗尿苔說:去看病人呀,你在屋消消停停地打扮啊?葫蘆媳婦說:頭髮像雞窩一樣咋出門?善人可是見不得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等急了?狗尿苔說:你沒看啥時候了?!葫蘆媳婦說:我正給善人裝半升子的麪粉,人家在巷子裏搜人哩,沒能過來麼。狗尿苔說:搜啥人?葫蘆媳婦說:政訓班又跑了一個人,說是跑到田芽家,就把那人和田芽都抓走了。狗尿苔說:咋還有人敢跑?把田芽也抓?葫蘆媳婦說:古爐村成啥了麼,監獄麼!狗尿苔卻說了一句:看你牙上的韭菜!
葫蘆的媳婦忙把嘴掩住剔韭菜,其實牙上並沒有韭菜,狗尿苔低聲說:霸槽在那兒。霸槽是站在斜對面的一棵樹下,沒有穿那件黃軍大衣,卻穿了一件藍中山裝,正和戴花說話。狗尿苔說:咱從背巷裏走。葫蘆媳婦說:走背巷蔓路呀?咱走咱的。狗尿苔只好硬着頭皮走,他不向霸槽看,但渾身卻有了眼睛卻盯着霸槽,心想:霸槽不是隻有黃軍大衣和那件沒了後襟的紅毛衣嗎,咋穿了這麼新的一件中山裝?霸槽一直是背向着他們和戴花說話,狗尿苔企圖悄悄走過去,但多嘴的戴花卻在招呼着葫蘆的媳婦,說:喲,頭梳得這好,往哪兒去呀?葫蘆媳婦說:啊……你沒去窯場做飯?霸槽就轉過身,看見了狗尿苔,說:幹啥呀?狗尿苔說:沒事麼。霸槽說:沒事了跟我走,到戴花家去。狗尿苔恨自己說錯了話,遲疑着沒做聲。霸槽說:我還叫不動你啦?狗尿苔就看看葫蘆的媳婦,低聲說:你先去,我過會兒來。就走去,霸槽打着狗尿苔的頭,說:我今日高興,你得陪我!
在戴花家的院子裏,戴花先進屋去箱子裏翻什麼東西了,霸槽給狗尿苔說:我穿上這中山裝怎麼樣?狗尿苔說:誰的衣服?霸槽說:你碎(骨泉)會說話不?這是我的衣服,穿上怎麼樣?狗尿苔說:好看。霸槽說:僅僅是好看?你在古爐村見過誰穿這樣衣服了,來的那些縣聯指的又誰穿這樣衣服了?好看,僅僅是好看?!戴花在屋裏高聲說:找不到你那顏色的扣子呀!霸槽說:來聲最近沒來?戴花說:我買的扣子都是褂子上的扣子,你這中山服,配不上呀!霸槽說:守燈穿過他姐夫的一件破中山裝,他要在就能拆下一顆釦子,他狗日的不在麼。這馬部長讓人從縣上給我做了這中山裝,糟糕得很,竟然掉了一個釦子,新衣服怎麼就不多備釦子?狗尿苔這纔看清那中山裝的下邊一顆釦子是沒了,說:這是馬部長給你買的?霸槽說:是不是稍有些長?戴花從屋裏出來,她還是沒有尋到釦子,說:不長,我給你把領口上的扣子拆下來釘到下邊,反正領口上的扣子不繫。霸槽說:領口上的扣子重要哩,你見過主席臺上哪個領導不是把領口系得緊緊的?領袖領袖,講究就是這領口!戴花說:你又不上主席臺,領口系得恁緊不憋氣呀?霸槽說:你咋知道我不上主席臺?不上主席臺我穿這中山裝呀?!戴花睜大了眼睛,霸槽說:不相信是不是,有你相信的時候哩!你再找,顏色不對就顏色不對,總不能沒釦子呀,來聲再來了讓他很快給我捎顆來。戴花返身又進了屋,狗尿苔說:你要當領導呀?霸槽說:得準備好行頭嘛!狗尿苔卻突然說:這我得給杏開說去!擰身就走。
狗尿苔最不愛聽的是這中山裝是馬部長給霸槽買的,他之所以說要給杏開說去,一是要提醒他霸槽:杏開正給你懷着娃呀,你穿馬部長的什麼衣服?二是趁機趕快離開,還要上山去看善人。霸槽卻擰住了狗尿苔的耳朵,說:你給我往哪兒去?狗尿苔說:你要當領導呀不給杏開報個喜?霸槽說:這用得你報喜?狗尿苔噎住了,他再說:啊你知道不,政訓班又跑了一個人,你倒在這兒釘釦子?霸槽說:搜人是我安排的。你別給我溜,釘了釦子咱到村南口看石匠呀。
古爐村裏並沒有石匠,狗尿苔也想不來村南口怎麼會有了石匠,那石匠做什麼?興頭高漲的霸槽偏要狗尿苔跟着他,狗尿苔沒了辦法,當戴花釘了一顆藍色的扣子後,就嘴撅臉吊地跟在霸槽後邊,像是霸槽拉着一隻不聽話的狗。霸槽一路走着,村道里就有人誇他的中山裝:哇呀,這是官服麼!霸槽笑着說:這話先不要說。那些人說:不要先說?哦,咱古爐村真要出個官了!狗尿苔在身後邊,看着空中的鳥,心裏說:把屎屙到這些人嘴裏去!果然一顆鳥屎就落下來,但沒有掉到那些人的嘴裏,卻落在霸槽的後肩背上。別人都沒有看見,狗尿苔看見了,他近去拍了一下,那不是拍,而趁機抹了一下,鳥屎就白花花印出一道子。霸槽說:甭動我的衣服!狗尿苔說:不動就不動。霸槽說:瞧你這臉難看不難看,笑着!狗尿苔看了一眼衣服後肩背,他笑了。
村南口果然來了幾個石匠,那是西川村的石匠,還有水皮,他們把原來的石獅子掀滾到了漫坡下,新抬來了一塊石頭,正在那裏鑿着一頭石獅子,那些石匠就彙報着他們的方案,說是這頭石獅子要後腿臥下前腿立起來,獅子就能顯出勢來,並說按水皮的意見,獅子的開臉要刻出似乎像人面一樣,人面要像是霸槽,就讓霸槽立在那兒,他們得左右端詳。霸槽竟然很聽話,就立在那兒。他們說:眼睛往我們這兒看!水皮說:不能看着你們,目光要遠,看南山,對,成大事的人目光是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