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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部長和胖子從公路上的卡站過來,人還在漫坡下就大聲地叫着霸槽,好像非常地生氣,霸槽就往漫坡下走。馬部長說:誰叫你這時候穿這衣服?霸槽說:我穿上試試。馬部長說:革命委員會還沒成立哩,就燒成那樣啦?唼!這衣服上的扣子咋回事?霸槽說:掉了一顆,補了一顆,顏色有些不一樣。馬部長說:咋掉的?狗尿苔說:不是買來就沒一顆釦子嗎?霸槽說:住嘴!你來幹啥?狗尿苔說:你要我跟着你麼。馬部長突然嚴聲訓道:掉的?你穿上這衣服到哪兒去了我可知道,這釦子是咋樣掉的我也知道!霸槽趕忙說:這,這,這是我去故意氣她的。馬部長說:你不要給我說了,我可告訴你,你想要永遠穿這中山裝,你應該清楚你怎麼辦!霸槽說:這我清楚。就解釦子要脫掉中山裝。狗尿苔說:天這冷的,你感冒呀?霸槽說:你走!狗尿苔立即就走,走了三步,又回過頭來說:那不讓我陪啦?霸槽罵了一句:滾!
狗尿苔被罵着,心裏特別高興,他終於看到了霸槽那麼張狂的卻被馬部長就那樣訓着。他一路小跑着往中山上去,卻琢磨馬部長訓霸槽的話,那中山裝上的扣子怎麼掉的呢?他跑到了山神廟仍是想不通馬部長的話,雪卻又下了起來。
山神廟裏,葫蘆的媳婦已經給善人做好了拌湯,而善人好像早都能下炕了,把廟門外場子裏那些劈碎了的樹杆和劈柴往屋子裏搬,差不多在炕前壘得老高了。善人的臉色非常難看,白裏透着黑青色,他抱着劈柴,老是抱不緊,幾片就掉下去,踉踉蹌蹌進門了,放下劈柴,人就累得滿頭大汗,扶着炕沿喘氣。葫蘆媳婦說:你不要動了,要搬我來搬,拌湯要趁熱喫。善人說:唉,我真害人,不搬了,我不搬了,狗尿苔也來了,你和狗尿苔去搬吧。狗尿苔不明白怎麼要搬這些柴禾,那是聯指的人炸開樹的柴禾,人家能讓他又來燒竈燒炕嗎?狗尿苔說:搬的那幹啥呀?善人說:你沒看下雪呀。狗尿苔說:下雪就下雪吧,你還怕把柴禾淋溼?善人說:放在外邊別人會拿哩。狗尿苔說:拿光了纔好!善人說了一句:你這娃!就不說了,爬上炕去喫拌湯。但是,善人喫了半碗,筷子就在碗裏劃,放下碗不喫了。葫蘆媳婦說:叔呀,你覺得不合味?善人說:香哩,我喫飽了,給我個枕頭。葫蘆媳婦把枕頭墊在了善人的後腰,善人的臉就一陣蒼白,一陣泛綠,氣都不均勻了。葫蘆的媳婦說:唉,這兒太冷,要麼你住到我家去,好歹一天三頓有個熱飯喫。善人說:這兒還好,你們回吧。葫蘆媳婦說:我們多陪你一會兒。狗尿苔便收拾起了屋裏,把凳子和蒲團擺好,把牆角的篩子和籮兒,還有蓑衣和草帽子掛在了牆上,把地掃了.把櫃蓋上的灰擦了,又在疊炕頭那一堆舊衣物,疊着疊着,衣物下放着兩本線裝的書。書很厚,四個角都起毛了,書皮子還用布糊了一層。狗尿苔把書拿了翻,滿紙上都是字,每個字都長得怪怪的。善人說:噢狗尿苔,你把書拿反了。狗尿苔說:你平日說病的話都是這書上的嗎?善人點點頭。狗尿苔說:都是書上的,怪不得你一說病,那些話我就聽不懂了。善人說:把這書給你吧。狗尿苔說:我認不得字麼,你給她。葫蘆媳婦說:我也不識字。狗尿苔說:你不識字,葫蘆能認的。葫蘆媳婦說:他也認不了幾個。善人說:你們一人拿一本吧,你們不識字,字識你們。狗尿苔,你還小,你要認字哩。狗尿苔說:我給我婆說了,明年我一定也去上學。葫蘆媳婦說:你就是上學,也不是學習的料。狗尿苔說:你咋知道我不是學習的料,我要學,我就比他水皮學得好!善人說:人不可貌相,少言不喘的人不可輕視,憨憨笨笨的人不可輕視,尤其不可輕視了命鬚子人。狗尿苔說:啥是命鬚子人?葫蘆媳婦說:命鬚子人你不知道呀,咋說呀,就是像你這樣的人。狗尿苔不明白他怎麼就是命鬚子人,是出身不好嗎,是沒大沒媽只有個婆嗎?善人說:不說這些了,把書拿回去了好好存着,等你將來識得字了,這本就夠一輩子受用了。狗尿苔把書裝在了懷裏,葫蘆媳婦也把書裝在了懷裏。善人又一陣喘氣,狗尿苔就給他捶背,喘聲慢慢平復下來,善人卻說:不捶啦,狗尿苔,你去把那碗飯喫了。狗尿苔不好意思了,葫蘆媳婦說:那你喫吧。狗尿苔就把那半碗飯喫了,他喫得很香,響聲很大,善人就一眼一眼看着,說:慢慢喫,狗尿苔,喫了你和你嫂子都回去,我累了,得睡一會兒。
臨走,葫蘆的媳婦掖了掖善人的被角,說:那你歇着,我們走啊。善人卻對狗尿苔說:你要快長哩,狗尿苔,你婆要靠你哩。狗尿苔說:我能孝順我婆的。善人說:村裏好多人還得靠你哩。狗尿苔說:好多人還得靠我?善人說:是得靠你,支書得靠你,杏開得靠你,杏開的兒子也得靠你。說得狗尿苔都糊塗了,說:我還有用呀?善人又給葫蘆媳婦說:你回去了每天晚上給你婆婆洗洗腳,她就不至於睡不着了。葫蘆的媳婦突然就流了淚,說:你好好活着,古爐村離不得你啊。善人就笑了一下,把手舉起來,說:啊,我會把心留給你們的。葫蘆的媳婦和狗尿苔走出來,再把那扇柴編的柵欄子門擋好。狗尿苔四處張望,想能看到那四隻紅嘴白尾的鳥,但天色都暗下來了,沒有鳥的蹤影,雪沒頭沒腦地下大了。
就在這個傍晚一直到夜裏,雪下得巷道里的一切都虛騰騰起來了,所有的屋頂看不見瓦槽,樹股子變粗,廁所牆豬圈牆甚至家家的院牆變矮,磨子家門前樹上的鐘繩子沒有垂着,被他媳婦斜拉着拴在另一樹枝上,鍾繩也腫得像了酒盅子。兩隻狗,三隻狗,兩三隻狗從巷子裏走過,全低着頭不吭聲,白狗不白,黑狗更黑。雪還在繼續往大里下,想不來天上會有這麼多的雪,發了恨心地要把古爐村埋起來。只有塄畔下的泉,還是那麼大,雪遮不住,在靜靜的夜裏往外冒着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