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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他們嚷着要喝酒,酒是自家釀做的盛在大甕裏的苞谷酒,軟骨人的老婆用葫蘆瓢舀了一瓢又一瓢。他們輪番敬我這個客人,我是喝不了的,舅舅就代替着。後來他們就唱酒歌划拳,我從來沒見過唱酒歌是那麼複雜,隨口唱出的歌辭裏又清醒地出拳報數,誰一輸對方便唱:一杯水酒你來喝!大家全都喝得面紅耳赤,丟剝了上衣,我以爲舅舅的身上有傷疤,沒想到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傷疤,傷疤在酒後發亮發紅。我撫着爛頭的傷疤:“這些都是狼抓的?”爛頭說:“凡是抓過我的狼,它沒有不死的!”軟骨人說:“爛頭,左胳膊那個疤也是把狼殺了?”爛頭說:“關公也有走麥城的,他媽的,昨兒夜裏我還夢到那隻狼哩,他說刀在二郎山東溝的鷹嘴崖下,醒來我還給你弟妹說,是不是狼給我託夢哩?隊長,你能再到二郎山東溝的鷹嘴崖下嗎,去看看刀真的在那兒沒在?”舅舅哼了一聲沒有言語。
爛頭就告訴我,有一回他正在林子里拉屎,拉屎要蹲在順風處的,剛轉個方向,覺得不對,還未回頭,一隻狼從樹後撲了過來,一把就把他的袖子抓沒有了。槍是放在一邊的,來不及去拿了,就從裹腿裏拔出刀來捅,不偏不倚捅在狼的屁眼裏,誰知捅得深,一時拔不出來,狼帶着刀就逃跑了。“刀倒是好刀,”他說,“他媽的。”
自己便笑了。於是,他們開始講過去的獵事,幾個人幾乎指着身上的傷疤把一個個與狼搏鬥的故事講得沒完沒了。老太太們湊在一起,說不完的是兒子和孫子;同學聚會嚷道不清的是幼時的光景。他們幾個講得手舞足蹈,眉飛色舞,邊講邊對我說:“有意思不?”我當然聽得一驚一乍,俯仰不已,舅舅說:“把嘴角的白沫擦擦。”
爛頭就不好意思再講了。我摸摸舅舅脊背上的傷疤,像摸着了鐵門板上的燈泡,希望舅舅也能講一講,但舅舅只是笑着喝酒,說:“我記不得什麼了。”軟骨人將兩條失去了知覺的腿從椅沿上提上來,像提了兩吊肉,塞進了椅面,自己卻有些傷感了,說:“你現在還是獵人,你當然記不起來的,可我們一坐下來,全憑着回憶過日子哩。人常說會水的最後死在水裏,登山的最後死在山上,咱是打了一輩子狼,沒死在狼身上卻要癱死在炕上……”舅舅站起來,對女主人說:“不說了,不說了,削麪喫吧!”面是早揉好了,麪糰醒在那裏的,胖女人撲撲沓沓拉動着風箱燒火,舅舅就抱了麪糰嚷道着他來削,將一塊溼布頂在光頭上,放上了麪糰,然後雙手揮了柳葉長刀在麪糰上削去,一時刀揮如飛,面片落葉一般飄進鍋中滾水。
衆人全都住口,目注着他,卻沒有爲他的精湛技藝叫彩,而是嚴肅得連出氣聲兒都沒有了。舅舅的雙刀越削越快,似乎仇恨着,要將他的頭顱也這麼一刀一刀削去,直到削得麪糰只剩下薄薄一層,雙手一揚,兩隻利刀唰地飛向屋中的北牆上。北牆掛着一張狼皮,刀紮在了狼皮上。
舅舅的突然怪異使大家再不提起狼的事情,麪條端上了桌,都只是呼呼嚕嚕地扒飯。我真擔心這些獵人藉着酒勁還要弄出些事情來,又不願飯桌上的氣氛冷淡,胖女人就招手把我叫到院子,低聲說:他們哥兒們兄弟常在一搭喝酒的,前幾天喝到八成,一個要拿刀劈自己的頭,一個拿柺杖磕打那雙軟軟的腿,後來就哭,大男人家哭得像死了爹死了娘似的。你是不喝酒的,你要給咱把握點。我回到桌上,故意尋着輕鬆的話題,問鹹肉是怎麼做的,這麼好喫!他們當然告訴我說,殺了豬,肉切了塊,放上鹽和調合面揉搓過了,在甕中捂那麼三天,然後就吊在屋樑上用柏朵子火燻,或者乾脆吊在竈頭上讓一日三餐的煙火去燻烤。我說,噢,原來這樣,那掛在屋樑下的那串鹹肉上怎麼有一個大薄石板?他們說那是防止老鼠順着繩下來喫鹹肉呀,再精的老鼠總不能從石板上翻下倒身再從石板的背面爬吧。我說老鼠會不會從屋樑直接往石板上跳呢?胖女人鼓着掌說你真聰明,老鼠是會這麼幹的,但你沒見那石板是斜着掛的嗎,它跳下來就會從石板上滑落地上,今早起來,一隻老鼠是在地上死着的。說話間,我又犯了老毛病,就是摸自己下巴,用指甲掐着鬍鬚拔,舅舅先是在桌下踢我的腿,我沒有理會,他打了一下我的手,我才突然發現他們全都是大鬍子,雖然剃了臉,臉的下半部皆青黑,而他們也同時發現了我幾乎沒有長鬍子,就開始戲謔我,說我是太監,是二一子,爛頭還伸手摸摸我的下巴,作賤說光膩得像嬰兒的屁股。對於他們的無理,我自然沒有上怪,因爲他們的直爽並沒有任何惡意,何況我的老婆並不彈嫌我沒鬍子,她喜歡白白淨淨的男人。
但在商州,在沙河子的原獵狼隊員家裏,我第一次爲我的奶油麪色和沒有鬍子而感到了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