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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老黑揹着石頭回來的時候,家裏已經坐了許多人在喝酒。四間堂屋,東西各有一間紮了界牆做臥屋,中間的兩間全是庭,傢俱並不多,除了那張脫了漆的八仙桌子,四條長凳,靠北牆一溜三個大長裝板櫃上,有子路爹的靈位,香爐裏燃着香,兩邊各擺了紙紮的金山銀山。亡人葬時,接收的大部分奠品都在墳頭焚了,但仍要留小部分一直到三週年忌日辦畢,方纔與孝子賢孫們穿過的孝衣孝帽草鞋一塊焚去,那亡人將從此在陽世裏活在親人們的心中而再沒有了節日,該去做神仙或做小鬼或重新投胎了。三年來,這個屋庭是空曠和冷寂,從後梁到靈位後的“天地君親師”的掛貼上是一張大大的網,那隻圓肥的蜘蛛就常常單絲下垂,老太太沒有拿掃帚挑了去,看着那蜘蛛黑黑的顏色和短短的腿就想起老伴,坐在板櫃前的草蒲團上哭一通。哭過了,不免又罵一句老死鬼,說死就死了,把她撂在半路上,也不管兒子的婚事了,也就又要坐在板櫃前的草蒲團上再哭一通。現在,一顆一百瓦的燈泡吊在樑上,把四堵牆照得白光光的,燈泡下,七八個人圍着八仙桌喝酒,熱鬧已經恢復到三年前的熱鬧了,老太太喜歡得顛出顛進,爲喝酒人炒了一盤椒角土豆絲,一盤韭菜雞蛋,一盤蓮菜炒肉片,還有一盤是子路帶回來的五香豬蹄。蔡老黑背了石頭進門,老太太一把抱了孫子,喊:“子路子路,娃回來了!”子路從酒桌邊過來,給衆人添酒的西夏也跟了子路到院裏,石頭只說了一個“爹!”就不言語了。子路說:“這是你姨,叫姨!”西夏看着孩子,她要等一聲“姨”出口,就要過去把孩子抱住親一口的,但石頭沒有叫。西夏尷尬了,有些不知所措,還是說:“我給石頭取衣服去!”跑回臥屋抱了一堆衣物,把一件黃色的夾克給石頭,把一頂藍色的帽子給石頭,把一件毛衣也給石頭,比畫着樣式和顏色,問“喜歡不?”石頭仍生硬着臉。石頭的臉很扁,耳朵高得出奇,西夏摸摸他的頭,他卻把頭趔開,西夏的自尊心傷了。老太太忙說:“你們都去招呼客人,石頭交給我。西夏你去給我鋪好炕去!”西夏應了一下,到孃的臥屋裏鋪炕,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渾身軟沓沓地沒了力氣。
子路回坐在酒桌上勸大家喝酒,爲了烘場子,提議由他先做通官,然後輪流着做通官,衆人說:“只要你捨得酒!”子路的通官輸得多贏得少,蔡老黑說:“子路在家時是高老莊的第一拳,當了教授拳退了!”子路知道他爲甚今晚輸的拳多,說:“拳退了,酒量卻增了,我拿了大盅去!”起身到孃的臥屋取大酒盅,卻低聲對西夏說:“你生氣了?”西夏說:“我熱臉換着冷屁股,怪沒意思的!”子路說:“這孩子生性就是個冷臉子,你沒見對我也是叫了一聲爹就什麼熱火勁都沒有嗎?”西夏說:“……一定是他娘事先教唆了的!”子路說“菊娃對我再有意見,也不致於那樣做。你再主動些,他畢竟是孩子嘛!”西夏撅了嘴說:“我也是孩子!”子路羞了一下她的臉,說:“你在我面前是孩子在石頭面前卻就是後孃麼!”
西夏撲地一笑,氣也散了,說:“不知怎麼,我有些怕他哩。”
子路說:“你會處理好一切的。”在西夏臉上親了一口,西夏說:“你去吧,你喝你的酒去!”
子路重新過來喝酒,娘抱着石頭卻不去炕上睡覺,說“給我石頭也讓個座位吧,小是小也算個男人哩,喝不了酒能喫菜的。”衆人說:“對對對,”騰出個位子來。石頭坐在了凳子上只夾着素菜喫,旁邊人讓喫肉,老太太說石頭從來不喫肉,有人就說石頭你不喫葷怎麼長大呀?蔡老黑說:“虼蚤吸血就只長那麼小,牛是喫草哩卻大得很!”衆人就罵蔡老黑擡槓,都笑了,但石頭依然平靜,只喫他的。喫着喫着,筷子停下來,眼睛就半睜半合,子路說:“石頭你困了?”石頭說“困。”眼皮撲噔合上。當奶的過來抱了石頭到炕上去,西夏鋪好被褥,放過枕頭,石頭就瞌睡了。說瞌睡就瞌睡了,能這般快,使西夏驚奇,她幫着孩子脫衣服,看見了那雙瘦得麻稈一樣的腿,心裏不覺也發了酸,說:“娘,石頭是什麼時候得的麻痹病?”娘說:“這孩子一生下來腿就麻花似的扭着,這都是怪處哩,那天牛川溝修橋放炮哩,一塊石頭從廈房頂上砸進來,石頭就落草了。牛川溝離這兒是多遠的,別的地方沒濺一個石塊,石頭就把咱廈房砸了!?這怕是天上掉石頭哩!石頭砸下來,菊娃驚得月子裏沒了奶,只說這娃不得成了,但卻活下來,四歲上都不說話,會說話了,又懶得說,一天說不了幾句。”西夏說:“這像子路!”娘說:“子路沒他怪,子路這麼大的時候,又流鼻涕又尿牀,石頭不說話,心裏卻什麼都懂。你瞧瞧,他後脖子多大的一塊紅痣!”西夏過去看了,果然一片硃砂痣,好像是什麼文字,但又不是文字。娘倆嘰嘰咕咕說話,院門就咯吱響,而且臺階上也有了嘁啾聲,西夏說:“又有人來喝酒了!”娘說:“那都是婆娘家。”臺階上便有人敲窗子,說:“嬸,嬸,子路媳婦在哪裏,不讓我們見見嗎?”娘對西夏說:“她們要看你哩!”西夏忙對着鏡子看頭髮。
高老莊的男人常在夜裏聚衆喝酒,喝就喝醉,沒醉算沒喝好,喝者的婆娘們在這一夜裏不能睡覺的,她們操心丈夫喝多了,摸不着黑路走回來,再就是男人出去熱鬧了,女人家在屋太寂寞,也便都去了擺酒席的人家。當然,喝酒的男人是反感自己的婆娘立在酒桌邊,女人們知趣也就全坐在門外的黑影里拉家常,直到喝了八成或者九成,聽得屋裏的男人反覆地在說着一句話,全支楞了耳朵準備着召喚。於是,某某叫某某婆娘的名字,某某的婆娘推門進來,立在丈夫的身後。接過丈夫遞來的酒盅,一口深抿,翻盅亮底。女人家不喝酒的就見酒發嗆,一旦接盅推盞,酒量卻大得驚人。但再能喝的女人是不被請到桌上來的,她們是讓喝能大喝,不喝也沒癮想喝,召之即來,揮手便去。娘拉着西夏開門出來,臺階上坐着的七八個年輕的女人都站起了,撲撲地拍打屁股上的土。黑暗裏並看不清西夏,卻在說:“真個是稀人!”西夏說:“稀人?”她們說:“城裏人醒不開咱的話哩,咱也說官話——你長得美哩,大美人!”西夏笑了,說:“子路還能找個大美人?!”她們說:“子路纔要找大美人哩!”一個說:“子路當了教授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要離婚的,是我,我也是,城裏的美人別人能娶得,山裏人爲啥娶不得?都說子路怎麼啦,怎麼啦,那有啥,自古好男佔九女哩!”便有人說:“你說的啥話呀?”一時倒都沒了話頭,愣在那裏。娘說:“這都是你嫂子的妹子的,你認識認識,平日都是她們照看着我的。”西夏說:“真是多謝,幾時到省城辦事了,一定到我那兒的家去啊!”她們說:“這話我們可當真呀,進門不脫鞋,還要吐痰哩!”西夏說:“隨便着吐!”她們說:“子路媳婦好!我要是年輕十歲,我就讓蘇紅把我介紹到城裏打工去,那我就去你家!”屋裏男人喊:“雙環,代酒來!”說話的婆娘推門進去,他的男人劈臉罵道:“你那屄嘴寡着哩,提蘇紅?!你得能的還要去城裏打工,蘇紅把你拐賣了你還以爲你進了皇宮!把這酒喝了!”門外的婆娘嘻嘻地笑。西夏說:“都進屋來吧,這裏沒燈的。”她們說:“你忙去吧,妹妹,我們進去挨那兇男人罵呀?!我們坐在這兒好拉呱……你去忙吧,去吧。”西夏退回來,沏了一壺熱茶出去,喜得衆婆娘說:“還給我們沏茶哩,這得讓你娘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