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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堂說:“你見過子路買回來的蠟燭嗎,天神,那麼大的,一根就點一夜哩。還有那些陰票子,城裏人有錢,票面都是一億五千的數呀,我只怕四伯在陰間裏這錢怎麼個花呀?”順善不理他,說:“響器的事,咱請東川的張家班還是請西溝村的李家班?”慶來說:“東川的班子唱得好,但西溝李家班是洋鼓洋號,咱都請上!”順善說:“四嬸,你說呢?”娘說:“你四伯一輩子好熱鬧,就給他多請一班,再是,鎮街上現在興過三週年放電影的,咱也演一場。”順善說:“你要不說我還要提說的,過三週年是白事,也是喜事,咱演一場。這我得讓蔡老黑去辦了。”
順善說完了,問大家還有什麼遺漏的,大家說:“順善真是好主管!”順善說:“這有個啥,我只是辦的多了些罷了。子路你就取錢吧,大家分別去辦。”子路就喊西夏,兩口子去了臥房,娘又拿酒招呼順善慶來晨堂喝,晨堂低聲說:“子路的經濟是媳婦管哩!”正說着,子路就拿了錢出來,每人發了一沓。順善奪過,說:“這錢我管,我落個賬,咱一人先拿三百,買什麼都打個票,將來我一宗一宗給子路結算。”當場點了錢,寫在本子上,給晨堂慶來一人發了三百元,各自站起來回家拿揹簍擔子要去集上。子路母子送到門外,順善卻突然拉子路到一邊,說:“差點忘了,你覺得是不是應該到鎮政府請請鎮長他們?”子路說:“這些人我不熟的。”順善說:“可人家熟你呀!不請他們當然也行,可在地方上,人家是咱們的領導,你這樣的名人家裏過事,他們不來也沒臉面。再說,你以後不常在家,老孃卻在,本家人卻在,啥事還得靠人家關照的,你說呢?”子路說:“依你的來。”順善說:“那我晚上就過去請他們,這事交給我好了!”子路說:“啥都麻煩你,一切都靠你了。”順善說:“這就見外了,我還能給你幫什麼忙?!”說完就走了。
子路和娘在門外目送他們走遠,很是感激順善,回到院子,西夏卻在窗臺上對鏡化妝,說她也到集上去呀,石頭的頭髮長了,她想背孩子去理髮館理理髮。做孃的忙叮嚀發不能理的,等後天中午以後,門上的白紙對聯換了紅紙對聯,靈堂上的東西都拿去墳上燒了,才能洗頭剪髮的,要不,犯禁忌的。西夏悄聲對子路說:“我早上剪了腳趾甲的。”子路說:“不知不爲過。”西夏說:“你是知道的,這幾天卻天天要……”子路趕緊拿眼睛瞪她,自己臉卻羞紅一片,就搭木梯上了堂屋樓上。樓上塞得滿滿的,全是些沒用的桌子椅子,紡線的車子,織布的機子,揹簍,菜甕,還有劈開的柴禾。靠牆處是孃的壽材,原本這裏一排放了兩具,爹的抬走了,孃的年年刷一遍漆,漆得能照見人影。壽材上的木架上,一半放着子路在家時讀過的課本,一半放着爹死後孝子賢孫們穿過的孝帽孝袍,麻繩,麻鞋,還有多種紙紮的祭品。母子倆一樣一樣往下搬,塵灰落了一頭一臉,娘不禁想起亡人,一屁股坐在靈牌前的椅子上,用手帕就捂了臉,晰呀晰呀哭了起來。娘一哭,子路也是淚水長流。
院門口有很重的腳步聲,有人一邊喘氣一邊喊:“是不是這家?柴來了!”娘立時止了哭,跑出去,一個寬臉漢子挑着一擔劈柴在門口,忙說:“是慶來買的柴吧?”漢子說:“我不知道叫什麼,胖胖臉,眼睛紅紅的。”娘說:“那就是!”挑柴人哐地將柴擔撂在地上,說:“後邊還有成十擔的。”語未落,一溜帶串進來了硬劈柴八擔,幹梢子六擔,軟梢子三擔,慶來在後邊跟着。柴禾一下子堆了一大堆,慶來指揮了賣柴人將柴禾往院牆根放,一一付了款,在紙上落了賬,打發着走了。娘說:“讓人家喝口水麼!”慶來說:“都在晨堂媳婦的食攤上喫了喝了。”子路說:“她在集上賣飯啦?”慶來說:“每一集他們都賣麻辣心肺湯,晨堂精得很,我去買柴,賣柴的人多,都爭着要賣給我,晨堂就說:要想賣掉,就得去買一碗湯喝,這些深山的人就拿了饃在食攤上買湯泡着喫了。”娘說:“晨堂都是娃多,也是把他逼得這樣。你得給他叮嚀,菜蔬得今日買齊呀,不要光賣了心肺湯把事誤了。”慶來點點頭,說他再去地板廠,聯繫弄些下腳料。娘又說:“如果人家要錢,你就給出錢,不要讓人家過後說個不是。”慶來說:“這個我知道。”子路就把一包紙菸塞進他的懷裏。
娘說:“慶來這娃老實,”就又對子路說:“你去擔一擔水來,今中午起,咱就要招呼幫忙的人了,娘還要問你,這四十席不是個小數目,你帶的錢夠不夠?平日寄我的錢我都存了,如果不夠,趁早得去信用社取了存款哩。”子路說:“夠。”娘就說:“你把花銷一宗一宗給西夏說清哩……”子路說:“這我知道。”
娘在廚房裏淘米切菜,子路裁紙寫院門堂門上的對聯,特意還寫了四個大字:恕報不周,準備明日貼在門口,使到時沒有接到通知的人家能予諒解和包涵。晨堂就引着賣白菜蘿蔔土豆蕨菜芹菜的人進來了,嚷道着菜價比上一集貴,喫菜如喫命哩!在給賣菜人付款時,晨堂卻提出壓價,賣菜人躁了,說剛纔說好了兩角錢一斤的,菜揹回家了卻是一角八分,哪兒有這種事,拉出的屎還能再喫了?!雙方一爭吵,子路當然是站在晨堂一邊,說菜哪有這麼貴的,又嫌蘿蔔沒有洗泥,白菜裏浸了水,打圓場就殺價一分。賣菜人氣得一口白沫,說不過,打又不敢動手,不賣了吧菜已放在了這裏,就說:少一分就少一分吧,全當是幾捆菜餵了豬了!晨堂聽得他罵,跳上去打了一個耳光,賣菜人也要撲過來,子路嚇得忙去抱了他的腰,順善就進了門,一聲吼叫把雙方震住,問明瞭原委,也不好補賣菜人的那一分錢,哄哄勸勸讓走了。賣菜人一走,順善倒埋怨晨堂不該賴價,更不該動手打人家,晨堂只是嘿嘿笑。順善把揹簍裏的豬頭豬蹄豬心豬肝豬肺豬腸倒出來一大堆,晨堂就提了豬頭掛在門環上,嚷道這豬頭卸得好,說:“雷剛那狗日的生意好,走的是政治路,他要不買通鎮政府,這麼大個鎮子他能領到屠宰證?上個月我去買豬頭,他給我卸到耳朵根,子路,你瞧順善去了,卸得整個脖子都在哩,這溜屁眼的貨!”順善得意地笑,說:“不是他溜我屁眼,是你把人活倒了。”娘從堂屋出來也說:“雷剛認順善的賬這沒說的,再是,雷剛一個人住在鎮上的時候,可憐成啥了,你四伯念及他和雷剛的爹以前在北山燒過炭,就給過雷剛五十元錢的,飢了給一口強似飽時給一斗,雷剛殺起豬後,你四伯去買肉,他總給割好肉,現在過三週年了,雷剛還照顧咱,這娃有良心的!”順善說:“整塊子肉晚上送來,我也請他一家後天過來,可能肉價還會落幾分哩!鎮政府我去了,吳鎮長在,他高興得很哩,說一定要來的,還建議是不是也請派出所的朱所長,信用社的賀主任,我想,也是,多一個人多一雙筷子麼,也就去都請了,沒有不歡天喜地的!”晨堂說:“子路又不貸款,請他幹啥?那個姓朱的,纔不能請喫,給狗喫了也不給他喫,就是披了一張公安皮麼,你瞧他耀威揚武成啥了?!”順善和娘卻嘿嘿笑起來。子路也有些不大願請得那麼多,就問笑什麼,順善便講了去年冬天晨堂和一些人在家搖寶,原本在院門前布了哨的,沒想朱所長有事從屋前過,聽見裏邊一哇聲地吆喝,知道晨堂又聚衆賭博,遂返回叫了三個警察來抓,那門口放哨的發現了,只叫了一聲“朱……”朱所長就一拳打得窩在那裏,蹬開門直往上房去,一幫男女炸了窩地亂跑亂鑽,有人從後窗往出跳,窗外是站着一個警察兒,出來一個撂倒一個,後檐臺階上就撲塌了四個,屋裏的也全捉住,每人把身上的錢往出掏,一塊兒收了八千元。朱所長並不滿足,開始搜屋,結果水甕底下塞着一千元,櫃上的米簍裏塞着三百元,炕蓆下壓着七百元。別的人收了錢就都放了,把晨堂、來正和慶來用銬子拉去派出所,審間聚衆賭過幾次,審問到晨堂,晨堂只是不說話,朱所長一個巴掌搧過去,晨堂嘴裏掉下一卷錢來。現在要請朱所長,晨堂不悅意。順善說:“晨堂你恨所長是你恨的,子路卻沒必要得罪人家。我已經請過了,再不讓人家來,怎麼收場,這些人一般去請,他還請不來的。”晨堂癟了癟嘴,洗了個蘿蔔來喫,就一邊罵着姓朱的一邊往門外走,娘趕緊說:“喫了飯再走!”晨堂說:“我先去集上一趟,過會兒來。”順善卻說午飯不要管他了,他還要去請響器班的,子路就讓他看看靈堂的佈置,順善看了,說:“四嬸,給驥林娘說過沒有,得讓她過來幫忙的。”娘說:“幾天前我就說過了,辦這種事哪裏少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