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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子一碎,院子裏的人並沒有多少理會,西夏一扭頭,卻見蔡老黑在一眼一眼看着,臉上浮現了一層怪氣。蔡老黑來了以後,先在大竈邊幫了一會兒忙,然後就一直坐在響器桌前與樂人們逗熱鬧,按規定響器班的錢是包場的,但蔡老黑偏在那裏點曲兒,點一個曲兒掏十元錢。大家就說:“老黑是大款兒!”老黑說:“給死人過事,還不是給活人壯臉,燒那麼多紙死人真的就能用了?吹吹唱唱,圖的是活着的人熱鬧!”這陣兒旁邊人說:“老黑,再掏十元錢來,讓吹一曲‘周仁回府’!”蔡老黑卻癡癡地沒有理睬,旁邊人又催了一句,蔡老黑罵道:“吹你孃的屄呀不?”西夏見蔡老黑突然脾氣發作,便別轉了頭,一時也不好叫蘇紅過來說話,就到廁所去解手。廁所牆外是一棵桑椹樹,西夏剛脫褲蹲下,樹上刷啦啦溜下一個人跑了。西夏輕聲問道:“誰個?”又看了看樹上,疑猜是誰爬在樹上看她的,但人已經跑走了,也不便聲張,重新蹲下。一時桑椹樹上寂靜無聲,廁所前的花臺上兩個人過來坐着了,卻嘁嘁啾啾說開話。一個說:“我只說廠長不會來的,他竟也來了,到底是大款,帶那麼多布,那麼大個花圈!”一個說:“我要是廠長,咋不來呢,討好了高伯,他的事纔好成全哩。”一個說:“他真的是和菊娃那個了嗎?”一個說:“你瞧瞧蔡老黑的臉,你就知道了!”西夏咳嗽了一下,一個人問“誰在廁所?”西夏說:“我。”兩人立即站起來走了。
西夏出來,用盆子打水洗手,蘇紅一下子從後邊摟了腰叫道:“到你家了,你不說迎接我,倒躲得遠遠的!”西夏哎喲一下,低聲說:“你把我奶抓疼了!”蘇紅說:“你是波霸,我嫉妒麼!”西夏說:“波霸?”蘇紅說:“你裝不懂哩!”西夏到底不懂,就說:“你一來人都和你說話哩,哪裏爭得着我?!”蘇紅說:“那還不是衝着王廠長!”西夏說:“廠長不是高老莊的人?”蘇紅說:“不是,也是從省城來的,人長得體面吧?”正說着,院門口有人放聲大哭,便見一人拿着紙,彎腰哭着進來,蘇紅說:“狗鎖哭得這麼傷心的!”西夏知道這是住在隔壁的竹青的男人,但見也是個低個子,而且羅圈腿,撲倒在靈桌前一聲一個叔呀叔呀地將紙焚了。順善過去拉他:“狗鎖,甭哭了,甭哭了!”狗鎖立即止了聲,說:“順善,我想我叔哩!我下午去了黑溝娃他姨父家,緊跑慢跑趕不回來,你們卻來了?”接了紙菸走到響器班桌前,說:“老黑你來得早?”
蔡老黑說:“狗鎖來得遲卻哭得最好,讓我瞧瞧有眼淚沒眼淚?”狗鎖說:“我親叔哩我能不哭?三年了,啊噠想起啊噠哭,眼淚都流乾了!”蔡老黑說:“孝子孝子,那你給你叔點曲兒,只點一曲兒,十元錢的。”狗鎖說:“這有啥哩,子路不給響器班掏錢了,我這當侄兒的在乎那千兒八百的?錢是啥喲,是身上的垢坎!”大家都笑起來,說:“你掏你掏!”過來要從懷裏掏錢。狗鎖百般掙扎,跑到廚房牆根,蔡老黑偏不饒,狗鎖抓住蔡老黑手悄聲說:“請響器班都出了整場錢的,咱再有錢,也不能慣了他們的毛病!”自己就起來,去靈桌提了那祭酒的酒瓶,用酒盅給每個樂人倒了一下,說:“讓師傅們喝口酒麼,來來來,都辛苦了,一杯水酒,我敬你們了!”
這一夜,直鬧騰到雞叫,人才慢慢散去,留下的本家親戚都是要守夜的,堂屋靈桌前鋪下了一層麥草,大家就都坐着說話,晨堂提議:到天亮還早,這麼坐着容易發睏,不如支一桌麻將玩玩。狗鎖就從他家取了麻將牌,一羣人圍着搓起來。那些女兒們,婆娘家歪三倒四地在草鋪上說家常,一會惡言相譏,聽得西夏害怕吵了架,但一會兒又嘰嘰嘎嘎樂得前俯後仰,西夏也就隨着打哈哈。子路卻覺得頭疼起來,自個兒揉了揉太陽穴,又過去讓慶來幫他推推眉心,西夏看見了,過去說:“怎麼啦?”子路說:“頭有些痛,不礙事的。”西夏就去找止痛片,讓子路喝下,說:“怎麼一回來不是肚子疼就是頭疼?”子路服了藥,讓她不要管他,就坐在那裏養神。
晨堂提出玩麻將的時候,子路就不高興,但也不好說,這陣聽幾個本家姐姐和那些妯娌們說說笑笑,就拿眼看靈堂上爹的遺像,想起了往昔一樁樁貧窮困苦的事來,如今日子都好過了,爹卻死去,人的一生偏是這麼地不圓滿!三週年一過,爹在陽世裏就再沒個節日了,這些本家的親戚,該是與爹有親情的,竟能在這一夜這般歡樂,人死真如燈滅,時間就能沖淡或完全消失人的感情嗎?一時湧上悲傷。走到院裏,瞧見菊娃在哄着石頭到廈房炕上去睡,石頭不睡,娘倆在爭執着,他要過去訓斥石頭的,但卻走了兩步又返回堂屋,想:我現在心裏牽掛菊娃,時間一長,這種牽掛也就會慢慢消失掉嗎?不禁又煩躁起來,獨自到爹的靈桌前,把即將燃完的香取掉,重新點燃了三竈新香。麻將搓了四圈,狗鎖可能是輸了,一推牌說:“我熬不住了,我離家近,我去躺一會兒。”出門走了。晨堂罵狗鎖挨不起,輸幾十元錢就不搓了,衆人收拾了麻將,各自清點自己的錢票,有的也就回去睡下,有的一抱了頭,拉一件能蓋的東西蓋在身上就呼呼睡了。子路去關院門,看見娘還在院子裏、廚房裏一遍又一遍查看熟食生菜,生怕老鼠去糟踏。子路說:“娘,你去歇下吧,我經管着。”娘說:“西夏來給我說了,你臉上要活泛些,過事就都是這麼過的,讓他們鬧去。”西夏也走過來,小聲說:“我是睡草鋪還是睡炕上呀?幾個嬸嬸在廈屋炕上睡了,我讓菊娃姐帶着石頭去堂屋炕上睡,她還是把石頭安頓着睡在廈屋,她要睡草鋪哩。我睡怕又不合適。”娘說:“別人看不了你的樣,你睡炕上吧,子路你得去草鋪。你倆先把這一篩子油炸豆腐抬進屋去,放這兒有老鼠哩。”兩人抬了篩子到屋裏,子路臉色還是鐵青,西夏說:“頭還痛?”子路說:“不痛了。”西夏說:“臉這麼難看的,是嫌親戚朋友來喫了?”子路說:“胡說哩。”西夏說:“是嫌那個廠長來了?你是盼蔡老黑來呢還是盼王廠長來?”子路說:“胡扯胡扯,誰來都是祭奠的,我有什麼親與疏的?”西夏說:“生什麼氣嗎,越生氣越是證明有感情嘛!”子路轉身去了草鋪上。
後半夜,草鋪上的人都橫七豎八地睡着了,子路一覺醒來,天已麻麻亮,猛地發現脫下來蓋在身上的孝衫蹬在一邊,短褲視也擁上去了,那件東西竟露出一截在外頭。忙把褲子扯好,見旁邊慶來晨堂還睡得沉,心定下來,就穿好孝衫,尋思剛纔好像做過什麼夢,夢裏做過別的異想,但一時又想不起夢的內容,從門道望出去,菊娃和西夏已經起來了,端了水盆在櫻桃樹下洗臉。
菊娃洗畢了臉,梳好了頭,用咬在嘴脣上的一顆髮卡在別頭髮時,髮卡卻噎地崩斷了。西夏就把自己頭上的髮卡讓菊娃用,菊娃說:“不用了,把頭髮塞進孝帽裏也能將就。”西夏說:“我昨日在鎮街上還買了幾個哩,你卡上麼,什麼值錢東西?!”菊娃接過了髮卡,說:“咦,這髮卡貴哩!”西夏說:“這個是別人送我的,樣子怪新款的。”菊娃說:“這個好,你別上,我老了,給我個別的吧。”西夏說:“你啥老了?就戴上這個!”
清早又是焚紙祭奠,中午時分,孝子孝孫們在兩撥響器班的吹奏下去爹的墳,再是一番焚紙祭奠,又放了鞭炮,回來就招呼所有來客喫飯。凡是昨晚送過禮的人家今日都是到齊的,席面擺了幾十桌,亂哄哄地十分熱鬧。貼在堂屋門和院門口的白紙對聯換上了紅紙對聯,孝子孝孫們脫下了孝服,這些白紙聯和孝服將在晚上連同新的舊的紙紮祭物於墳上焚燒。西夏喫驚的是這麼多人一起開席,全村所有人家的桌椅板凳都搬來了,仍有一半的席或以櫃蓋、簸箕、門扇、翻過兒的笸籃隨地一放就是桌子,或以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圈,撿幾個石頭周圍一放也就是一個席,席位竟擺滿了堂屋、廈屋、院子、院外的巷道,人們歡天喜地,爭菜搶湯,最後在竹掃帚上掐一節細竹棒兒,一邊打嗝,一邊剔牙,個個都說喫好了喝好了,喫喝得好!
迷胡叔是不坐席的,他端了特大的一個海碗,碗裏盛滿了紅條子肉和白條子肉,喫得兩個嘴角流油,胸口上也油膩了一片,卻吆喝着樂人來一曲《庵堂認母》。樂人喫飯着不願吹,說,十二點一過,白事成了紅事,《庵堂認母》太悲,你要點,點個《糊塗的愛》吧。衆人哈哈大笑。《糊塗的愛》是流行歌曲,迷胡叔是不會點,連知道也不知道,迷胡叔以爲捉弄他,就生氣了,將碗放下,拿了自己的胡琴,說:“你們拿人家的錢不吹曲子,你以爲我不會嗎,子路爹在世的時候,正月十五的社火會上,我們哥倆就扮了這場戲!”說罷拉起了一段苦音慢板。他確實拉得好,悽悽切切的調子使天都突然變了色,原本紅堂堂的太陽,一疙瘩雲悠忽悠忽從白雲嶺那邊飄過來,又一疙瘩雲悠忽悠忽從稷甲嶺那邊飄過來,兩疙瘩雲在高老莊上空衝撞着,撕纏着,合爲一體,天就黃蠟蠟的像害了病,迷胡叔止不住,最後是狼一樣吼起來了,唱道:
“黑山喲白雲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