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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喲往西流,
人無三代的富喲,
清官的不到喲頭。”
迷胡叔一拉動胡琴,西夏就端了碗坐在了迷胡叔的對面,唱詞剛一落點,她就問:“叔,叔,你總是唱到白雲湫,白雲湫是啥?”迷胡叔舉了頭往天上看,天上的雲醞釀成了一個漩渦,漩渦越旋越快,越旋越大,相對着有兩個長長的雲尾巴,顏色由墨黑到淡黑,再黃,再橘黃,紅黃,紅,太陽從北邊的雲尾巴處嘩啦噴出萬道霞光,人們的眼睛都電擊了一般眨了一下。有人說:“迷胡叔,那是過頂雲,不是草帽!”迷胡叔卻放下胡琴,也不再唱,端了飯碗就往院門外走。西夏喊:“叔,叔,你咋要走呀?”迷胡叔說:“順善和他媳婦偷我甕裏的麥哩,我不回去,麥讓狗日的偷了我喫風屙屁啊?!”順善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陪鎮長喫飯,氣得沒吭一聲。
西夏端了碗還要攆出來喊迷胡叔,子路攔住了,低聲埋怨:“你喊叫啥哩,他是瘋子,越逗他越來瘋勁的,他唱人無三代富,清官不到頭,席上的廠長臉色不好看,鎮長都不喫飯了只喝悶酒!”西夏說:“鎮長是清官?!”子路唬道:“說那麼高幹啥?是這樣吧,你什麼都不要管,只去臥房炕上照看石頭喫飯,菊娃在廚房忙着的,看石頭還要不要什麼菜。”西夏撅了一下嘴。子路說:“人都看哩,你要笑笑的。”西夏就笑了一下,往臥屋去了。石頭喫了半碗飯,不喫了,卻趴在炕上在一張紙上畫畫哩。他畫的是一個人倒在地上,這人沒皮沒肉,全然是骨架。西夏是懂得人體結構的,她數了數畫面上組合的大小骨件,沒多一塊,沒少一塊,甚至那骸骸頭上的骨件部位也沒有一塊不是地方,驚得目瞪口呆。孩子肯定是沒有學過解剖學的,即使有人指導,高老莊也絕不可能有懂得人體骨塊的人!西夏指着那骨架說:“這條腿畫得比這條腿短了,石頭!”石頭說:“那條腿躍了。”就把畫疊起來,壓在他的屁股下,又端碗喫起飯來。西夏兀自在炕前立了一會兒,走出來給孩子又盛了一碟蔗菜炒肉片端去,然後,坐在堂屋外的臺階上了腦子裏還疑疑惑惑。
過一會兒,迷胡叔卻空手跑進院來,氣喘吁吁地說:“糧子來了!糧子來了!”大家就衝子路笑,子路說:“迷胡叔,你那飯碗呢,再給你盛一碗吧,什麼糧子不糧子?!”西夏問身邊的慶升,什麼是糧子?慶升說這是土話,舊社會把當兵的當土匪的都叫糧子,指的是靠打砸搶喫飯的人。就見晨堂對子路說:“迷胡叔總說你帶了糧子來捉他了!迷胡叔,今日那糧子是不是又是子路帶回來的?”迷胡叔一拳打過來,晨堂的飯碗就跌落地上,飯菜油湯淋了一身。晨堂頓時氣怒,將袖子上的飯菜湯照迷胡叔的臉上甩去,衆人忙過來擋架,晨堂說:“你老瘋到我頭上了,順善惹不了你,我可不是順善哩,我認你你是個叔,不認你你是條狗哩!”旁邊人勸道:“晨堂晨堂你咋啦,他畢竟是長輩,又是瘋子,你不會讓着他嗎?”晨堂氣呼呼地又去盛了一碗飯坐到廚房喫去了。大家安頓迷胡叔坐在捶布石上,卻聽見靠大路的那面院牆外踢哩呱噠一陣雜亂腳步聲,接着院牆頭上有了無數的木頭高高低低露出來,如演電影一般閃過。有人走出去看了,大叫:白雲寨的人給地板廠賣木頭了!
這一喊聲甕裏甕氣,西夏還未能聽得清,院子裏卻有一半人跑了出去,他們在追問着白雲寨的人爲什麼來賣木頭,爲什麼要搶高老莊人的飯碗?回答是,這與高老莊屁事?地板廠願意收木頭,白雲寨就有權利賣木頭,是白雲寨的人伐了高老莊的樹林了嗎?如果高老莊人認爲白雲寨的人不能走高老莊的地面,那倒還說得過去,可高老莊人不至於就會這樣吧?!人家說得有理,出去追問的人就垂頭喪氣回來,飯也喫不香了,叫喊了順善的名字,說:各家自留山上的樹已經砍伐得差不多了,太陽坡那林子應該給大家分了吧,如果再不分林子,地板廠建在高老莊,將來賺錢的卻要是白雲寨的人了!一嚷嚷要分太陽坡的林子,迷胡叔就跳起來了,說:“誰要分太陽坡林子?那是國家的,集體的,他順善要分,他先把我用繩子勒死了,用刀子把我捅死了,捆了我扔在倒流河裏淹死了,我要不死,我就殺順善,我是殺過人的,白雲湫裏我殺過野人哩!”有人說:“迷胡叔你喫你的飯去!你不就是個太陽坡的護林嗎?讓你護林了你就是護林員,不讓你護林了你還不就是個迷胡叔?讓順善說!順善,順善,你是支書,你出來說!”順善從堂屋出來,說:“飯把嘴還堵不住嗎?這個時候說什麼林子不林子!”晨堂說:“錢要讓白雲寨人賺了,這飯還能嚥下去?集體要那一片林子幹啥呀,白養活個瘋子?!”順善說:“這我可不敢放那話,你們讓我犯錯誤嗎晨堂說:“犯什麼錯誤,你爲大夥謀福利,誰把你怎的?你就是坐了大牢,我們給你送飯哩!”順善說:“鎮長在堂屋,你們去給鎮長說嘛!”幾個人就朝堂屋喊:“鎮長,吳鎮長,你一定聽到耳裏了,你放個話麼!”鎮長偏不支應。這喪了衆人許多豪氣,也沒一個人敢進堂屋當面請求和質問,就說:“鎮長不給政策,樹梢再動,樹根不動,樹梢白動哩!”氣呼呼又無可奈何地坐下喫飯。一隻狗從院門口進來,在櫻桃樹下啃一節骨頭,啃着啃着,又要往堂屋去,慶來過去踢了一腳,罵道:“滾,滾,你以爲你是誰,你是鎮長,你也要到堂屋坐上席去?!”院子裏哄哄鬨笑了一通,就都不言傳了。
喫畢飯,待收拾清,已經夕陽照了院牆。送還了借來的鍋盆碗盞,椅桌板凳,又將剩下的米飯,腥油蘿蔔,心肺麻辣湯分給了四鄰八舍,娘累得心慌病又犯了,手抖抖得拿不住東西,嘴脣發青,額上沁出一層虛汗。菊娃忙讓娘卸下手指上的金戒指,拿去廚房熬湯。西夏聽說熬金戒指的湯能止心慌,也把自己的金戒指卸下放進湯裏。湯一時熬不好,石頭卻要給奶扎火針,就取了一根銀針,點上蠟,把針在蠟焰中燒了燒,一連在奶的指尖扎了四下。子路在一邊看了,說:“石頭行麼,也給爹扎扎,我這頭是不痛了,木木地只覺得沉重!”石頭就拿眼睛看菊娃,菊娃說:“你敢不敢在頭上扎?”石頭說:“我拔火罐。”子路說:“石頭還能拔火罐?行麼,爹今日讓你試試手!”石頭就拿了兩個小瓷罐兒,肚大口小,當下用紙條在蠟上點了丟進罐裏,分別按在了子路的左右太陽穴上。菊娃說:“不會燙着吧?”子路說:“燙了也不要緊,給石頭作個練手的。”菊娃說:“燙傷難好哩!”一抬頭,見西夏抿嘴含笑望着自己,就說:“我去看戒指湯熬好了沒有?”西夏倒拉住她,說:“我去看!”端了湯上來,見瓷罐在子路兩邊額角吸着,子路才一咳嗽,菊娃就雙手扶住了瓷罐,生怕掉下來。等娘喝下了戒指湯,火罐也拔好了,子路覺得頭輕省了許多,喜歡得在石頭的臉上親了一口,西夏卻嘎嘎地笑起來,說:“咦,這下看你怎麼出門呀!”子路跑進臥屋,對鏡照了,兩額兩個大紅橢圓,像是按了兩個印章。西夏拿了圓珠筆要在大紅橢圓裏寫字,子路說:“胡弄,寫什麼字?”西夏說:“寫西夏之印四個字。”壓低了聲音說:“瞧菊娃對你多好,要是我不在場,你怕第二下就親到她的臉了。寫上我的名字,這就是我的印,高子路就屬於西夏的了!”子路說:“我是刺配到滄州的林沖了?!”
這邊臥屋裏嘰嘰咕咕說着笑着,菊娃坐在板櫃前的老式硬木椅上,娘喝下了戒指湯靠坐在門扇上養神,石頭從草蒲團上下來,雙手撐地,懸着身子往前移一截,歇歇,再雙手撐地,懸着身子往前移一截。娘終於說:“菊娃,你把那些孝服收拾收拾。”菊娃冷不丁怔了一下,忙把堂屋外窗臺上亂放的一大堆孝衫、孝帽、草靴和繫腰的草繩捆成一包。子路從臥屋裏出來,說:“娘,現在到墳上去還是天黑透了去?”娘說:“早去早回。”子路說:“誰還去?”娘說:“你一個人去吧。”菊娃就對娘說:“我夜裏是得過去招呼店了,石頭是跟我到店裏去還是我送他到蔡老先生家?”子路說:“店裏有人支應着,夜裏去什麼?石頭就不要去蔡家了,學醫也不在乎這幾天。”菊娃臉一直對着娘,說:“……這好不好?”子路說:“有啥不好的。”菊娃問石頭:“你願意在家還是去你蔡老爺家?”石頭說:“在家。”菊娃說:“那好,在家就乖乖的。”說罷自個兒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就往外走,走到院子了,高聲說:“西夏,西夏,有空到我店裏去遊啊!”西夏跑出來,菊娃已經出院門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