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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雨果然在黃昏時下起,銅錢大的雨珠子砸在房上,坐在屋裏聽得像馬蹄聲一樣地脆。迷胡叔在太陽坡看護林子,晰晰呀呀拉動了一天的胡琴,見天落雨就往回跑,他胳膊短小,卻有兔子般的長腿,在雨點裏尋着空兒跑,身上竟沒有淋溼。
跑到村口,他覺得他的影子掛住了一塊石頭,一個前跑跌倒,磕掉了一顆門牙,回頭看天上的雨都向他下來,是橫着下,像倒一筐籃的銅錢和核桃,水就把他漂起來,一隻鞋跑到澇池裏去了。雨一直下到天黑,半夜裏稍稍晴住,屋裏更悶,空氣稠得人呼吸也困難,蚊子在頭上趕都趕不走,到天亮雨就又下起來了。從此雨不緊不慢,綿綿不斷下了兩天,村裏人差不多都在睡覺,睡得眼屎糊了眼窩,頭也睡扁了,雨還是屋檐吊線。子路半夜裏起來小便,還迷迷瞪瞪不睜眼,立在堂屋門口往院裏尿。西夏在炕上等了好久不見子路回來,以爲出了事,跑出來,子路還立在那裏,說:“你尿長江哩?!”子路說:“尿不完嘛!”他耳朵裏滿是屋檐的流水聲,以爲了是他的尿聲,西夏拍了他一把,他才清醒。西夏說:“石頭的畫真能預測了災難哩,這雨下得不知發生什麼事?!”
天明,院子裏的水積了半腿深,撲閃撲閃要上臺階,櫻桃樹上纏着了三條蛇,樹婭上還蹲着兩隻老鼠,老鼠己經不害怕了蛇,西夏卻大呼小叫。子路用竹竿把蛇挑着扔出了院牆,老鼠也就掉在水裏。子路費了好大的勁捅開了院門下的水眼,積水是泄出去了,巷子裏卻到處漂着黃蠟蠟的人糞,竹青在大聲地咒罵着狗鎖,說是才下雨的那天夜裏不該把檐水導流到尿窖裏,弄得現在雨連着下,尿窖子就全溢了。狗鎖是怕老婆的,雙腳踩在泥水裏只給竹青笑,見着子路了,說“子路,天要下塌了呢!”子路說:“天要下塌了。”竹青說“子路你沒有睡覺嗎?下雨天是兩口子睡覺的時候哩,明年村裏就該生一茬同月同日的孩子了!”子路笑了笑,卻聽見了沉沉的吼聲,問是什麼響,狗鎖說牛川溝裏起了洪了,來正家的院牆倒了一截,雙魚家的廁所牆塌了,禿子叔家後邊的老窯也塌了。竹青說:“你知道不知道,老窯一塌,差點把三治和海根的媳婦壓死在裏邊!”禿子叔家的後邊是一片窪地,早先做過窯場,後來廢了,一座土窯還在。子路說:“三治和海根的媳婦去那兒幹啥?”竹青說:“還能幹啥?胡肏哩麼!下這麼大的雨,尋那麼個好地方,誰知道天也看不過眼了,就把窯塌了!窯一塌,禿子叔去看,就看見了那姦夫淫婦!”狗鎖說:“不是雨把窯淋塌的,是他們肏塌的!”子路不願意再多說,返回屋裏,牛坤卻披着蓑衣,胳膊下夾了一個棋袋子來串門。牛坤是穿了一雙草鞋的,把鞋上的泥在堂屋門檻蹭了又蹭,娘說:“你瞧你這泥腳,你是到哪兒去了?”牛坤說:“雨下得人心煩,我到牛川溝去轉了轉,回來坐着還是悶得慌,和子路下盤棋呢。”娘說:“聽說牛川溝起了洪?”牛坤說:“水大得像黃龍哩,把川裏新修地全衝了,溝沿也這兒塌一塊那兒塌一塊,像狗啃一樣,牛頭嘴也溜脫了一個崖角。”娘說:“天神,牛頭嘴都溜脫了?”手就嘩嘩地顫抖開來。子路說:“娘,娘,你覺得心慌嗎?”娘說:“不打緊的,你倒一杯水讓我喝喝。”子路倒了開水遞給娘,見西夏疑惑地看着他們,就告訴了牛頭嘴原先是一座小寺院的,寺院早在上幾輩人時就坍了,再沒恢復,但寺前的白塔自倒了塔身後塔基還在,高老莊這七八年裏患病的人多,一檢查都是癌症,又幾乎是挨家挨戶地死人,有人就說白塔是高老莊的風水塔,塔倒了,白雲湫的邪氣垂直衝過來才導致癌病這麼多的,曾提議集資修塔,可塔還未修,這場雨使牛頭嘴也衝了。西夏說:“患癌症哪兒的人都患的,如果患病率高,最多與水質有關,哪裏就是邪氣衝的?村裏人動不動就說白雲湫,白雲湫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子路說:“從西流河往下走二十里,然後鑽白雲寨山下的一條溝到兩岔口,順西岔口進去有個大石幢,大石幢上去三里路有個大湖,那就是白雲湫。”西夏說:“名字叫湫,怎麼是個大湖?離高老莊那麼遠的,又怎麼會邪氣衝過來?”子路說:“我沒去過,我也不知道,你問牛坤吧。”牛坤說:“我也沒去過,聽說湖後的夭竺嶺正對着高老莊的。”西夏說:“都沒去過,提起白雲湫就怕成那樣?幾時了我去看看!”牛坤撇了撇嘴就笑,說:“你不想要命了你去!那地方怪得很哩,進去的人沒有出來過的,嬸,你說是不?”娘說:“那倒真是!”西夏說:“娘見過誰進去沒有出來?難道它是另一個百慕大三角?!”子路說:“得了得了,給你說你總不信,天底下河水都是往東流的,這兒就偏偏有個西流河!你有興趣,你幾時去問迷胡叔和蔡老黑去!牛坤,咱下咱的棋!”就在檐下的臺階擺了棋攤。
西夏受了搶白,總是意難平,過去偏擰了一把子路的屁股,跛了腿到臥屋又睡覺去。石頭在叫着奶,問他的鉛筆呢?娘說:“西夏,你又睡呀?你給石頭找找鉛筆,看他畫畫麼!”西夏是找了鉛筆,但西夏已經沒有了欣賞石頭畫的樂趣,她恐懼了石頭的畫,希望石頭不要在今日再作畫,而去寫寫字或去幹些別的什麼,說:“我不去又能幹啥呢?”牛坤說:“子路,她生氣了。”子路說:“生氣就生氣吧。”把一隻兵攻到了楚河漢界。西夏聽了子路的話,越發氣惱,上炕蒙了被子就睡。原本是賭氣上炕睡的,卻沒想情緒灰沓竟真的很快睡着,還做了一夢。她夢見在一所像倉庫一樣大的木板房子裏,黃昏的餘光從板牆縫裏射進來,一切都影影綽綽,而從屋樑吊下來的一個繩索繫着一隻竹籠,像鞦韆一樣晃着,屋角里有什麼爬動。房門是關着了,靠門後的草堆上斜躺了一個女人,赤身裸體,xx頭很大,小腹也很大,而一個男子半跪在面前。男的是誰呢,看不見臉,從蓬鬆而烏亮的頭髮上猜想一定年輕。在左邊的小木窗前也是背立着一個女人,仍是赤身裸體,腿粗而短,屁股碩大,她似乎是在從小木窗往外看,窗外的林子裏有一頭喫草的牛,牛的肚子裏還有着一個小牛,清晰可見。板房的裏邊是一個高高的木架,木架上鋪着木板,一個裸體的女人卻摟抱了一隻金黃皮毛的老虎,他們親暱着,翻騰着,後來老虎就壓在她的身上,滿房子裏有了一種和諧的音樂,那屋樑吊着的竹籠就晃動得厲害,看清了竹籠裏裝滿了桃子,鮮紅的,一觸就破水兒的桃子,屋角的爬動聲似乎更大了,竟爬過來三隻烏龜……夢做到這裏,西夏便醒了,渾身捂出了熱津津的汗,她掀開了被子,還記得夢裏的所有細節,覺得離奇而又好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夢裏全是裸體,除了性交就是象徵了性的動物,是自己有了性慾而潛意識地反映嗎?但西夏睡覺前正是生過了子路的氣的。西夏就爲自己夢得荒唐而無聲地笑了,想想,倒覺得睡前的生氣多麼沒有意思,子路並沒有對自己太過分,自己卻當了牛坤的面,孃的面就賭氣來睡了。西夏從炕上爬起來,她要補償自己的不對,便從提包裏取了一件新衣換了,又畫了眉,塗了脣膏,笑吟吟地走到了堂屋。石頭還是在那裏畫着,畫的是一位怪獸,這怪獸完全是一種甲蟲的形狀,頭上有角,額上有眼,牙齒卻是鋸齒一般,且兩臂長短不一,右臂齊腰下垂握一把短劍,左臂長過腳面,竟拿着一支像槍不像槍像刀不像刀的武器。整個形象佔據紙面,上頂頭,下着地,不左不右居中,似有跳將出來之勢。西夏想,畫這樣的畫不可能是預示什麼災難吧,問石頭,石頭依舊不回答,再問爲什麼要這樣構圖,石頭也是不語,西夏倒認定這是在畫未來的一種武士,此武士或許是人發生變異,或許來自外星,越發肯定石頭不是正常的人,最少也該是有着什麼奇特功能吧。她當下在紙上寫了一字,揉成小團兒,問石頭知道不知道紙團上寫的什麼?石頭現在是看着她了,但石頭不知道。又放在他的耳裏,放在他的胳肢窩裏,石頭還是猜不出。西夏又想,城裏有小兒能聽字,用胳肢窩認字,那或許是一種小技,石頭是有大的異秉呢,就又端詳那甲蟲武士圖,就發現武士的兩條胳膊上的裝飾紋極類似青銅器上的紋飾,就說:“你見過青銅器?”石頭說:“是臉盆嗎?”西夏說:“你沒有見過青銅器,怎麼能畫出這種紋飾?!”石頭就從堂屋爬出去問爹:“爹,爹,什麼叫紋飾?”子路已經連輸了四局,直嚷道:“我是久不下棋了……我不會再輸給你的!”又要再來,牛坤卻說:“不來了,不來了,我得保持勝利!”子路就不行,非要再來一局見分曉,氣呼呼地,見石頭還在問紋飾是什麼,沒好氣地訓道:“紋飾是你孃的腳!”石頭爬回奶奶的臥屋裏,嗚嗚嗚地哭起來。
石頭一哭,西夏就數說子路怎麼這樣對待孩子?子路也後悔了,不再言語。石頭卻對奶奶說他要去娘那裏,怎麼勸也勸不住。奶說:“這娃咋這麼不聽勸說!你爹他不對,可你爹也不能吼你一句兩句嗎?”子路在娘和西夏勸石頭時,乍着耳朵聽他們說話,心裏就嘰咕這孩子殘疾,受呵護慣了,這麼任性的,棋就更沒有走好,揀起一個士子兒要悔步,牛坤偏不行,兩人在那裏奪士子兒,終未能悔,子路就不愛聽了石頭的話,說:“他屁也崩不得的?!都不要擋,讓他去吧!”石頭說:“不是我屁崩不得,你是爹,你打我罵我由你,可你不能罵我娘!”子路說:“你娘是皇帝哩!”娘就罵子路了:“你少說兩句好不好,棋輸了在孩子身上發什麼威?牛坤,不下了,那是爭房爭地哩,爭得臉紅脖子粗的?!”牛坤覺得沒趣,說:“子路,不下了,你到我家去喝酒去。”子路說:“我不去……改日咱再下吧。”牛坤出門走了。西夏就過來說:“我以前怎沒看出,你下個棋就這麼認真的?你去給石頭說句軟話,把他勸住,他真要走了,知道內情的說你當爹的不是,不知內情的,還以爲我這後孃日鬼作怪容不得石頭哩!”子路就立在院子裏淋雨,說:“石頭,不要再鬧了,天放晴路幹了,我揹你到你娘那兒,你有理對你娘說。”石頭不再執拗,鼻口裏還呼哧呼哧出粗氣。牛坤卻又出現在院門口,說:“我又來了!”娘說:“牛坤你個沒臉的,是不是你老婆今日打得你進不了家?”牛坤說:“有人給西夏拿蓖蓖芽草來啦,尋不着家,我領了來,做好事也不對嗎?”門口果然閃進一個人。子路認得正是那日拉草繩架子車的人,那人說:是廠長託他上山採了蓖蓖芽草送來的。子路忙讓進來吸菸喝茶,唸叨這麼個雨天,還上山採蓖蓖芽草,真是苦了你。那人把草藥交給了子路卻不肯進屋坐,子路就忙散了紙菸給他,送他出了院門。西夏卻說:“菊娃姐待我這麼好的,讓她今日回來喫飯呀,石頭也想他娘了,你咋不讓那人回去帶個話?”子路又跑出去,攆了那人叮嚀了一番。
子路回到院裏,娘問:“菊娃一會兒回來,咱中午喫什麼飯呀?”子路說:“隨便。”娘說:“隨便我可做不了。每次你說隨便,做下了卻這樣不好喫那樣沒胃口。前天剩了半盆米飯,昨天又剩了一碗糊湯麪,看幾時喫得完呀!”西夏說:“做米飯,不是還有一吊肉嗎,我來炒幾個菜。”子路說:“肉都不喜歡喫的,下一盆掛麪,一人一碗,不夠了把剩飯燒燒。”石頭躺在牀上聽了,哼了一聲,背過身去又哽咽了。娘說:“這又咋了?”石頭說:“我娘不會來喫飯的!”子路就醒悟過來,說:“我是嫌你娘喫了嗎?!”西夏忙把子路推開,大聲說“娘,你淘米,我炒菜,炒個四葷四素,剩飯不喫了,倒給豬去!”就到廚房,看着坐在竈火口生氣的子路,子路卻說:“這孩子你說他不懂事,他又懂事,你說他懂事,他又醒不來事,自離婚後他沒有向過我說一句話,我算是傷心了,也死了以後指望他的那份心了!”西夏卻嘿嘿嘿地只是笑,說:“你們父子倆有意思哩!”子路說:“父子是冤家,你要再生,給咱生個女兒來。”西夏說:“就你這脾性,生個女兒還不是翠鬼?”子路說:“你脾性就好啦?!”西夏笑了笑,說:“我脾性不好,但一會兒就過去了,你卻記在心裏……今日天氣不好,人心裏都是躁躁的。”兩人悶了半晌,西夏卻說:“哎,你說菊娃姐爲什麼給我送蓖蓖芽草?”子路說:“對你好呣。”西夏說:“……是嗎?那廠長怎麼就也肯讓人在下雨天給我上山採藥?”子路說:“你說呢?”西夏說:“菊娃姐給我送藥是爲了見你,廠長爲了討好菊娃姐而上山採藥,是不是?”子路拿眼睛看着西夏,看了半會兒,沒言語。
飯做好了,左等右等菊娃,但菊娃沒有回來,一家人撥出一部分飯菜就先自己喫了。直到下午,菊娃仍是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