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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帶回了磚。喜歡的了得,當下尋了墨汁和綿紙簡單拓了來看,一張是那個有“高”字的,一張是有個“牛”字。另外三張,一張也是磚的側面,有一個飛天模樣的圖案,女性形象,雙手託一物,似蓮花又似法器,不能辨認,但身上衣帶飄飄。西夏是研究壁畫的,敦煌壁畫上的飛天多是平行造型。而這磚上卻是豎形,構圖更爲生動奇妙,便大叫:這是唐時的磚!子路雖不大喜歡這些東西,但看了拓片也驚奇不已。另一張是磚平面上的圖案,以雲紋作花邊,中間兩隻異獸,右獸爲禿頭,左獸頭上有毛如冠,兩獸之中是一似菊若梅的花。還有張爲一匹馬,馬的線條極其簡練,但生動非常,馬後立一人。馬背上見人頭,馬腹下有人腳,似乎是才下了馬,又似乎欲要上馬。只可惜此磚殘缺了一角低垂下來的馬嘴不復存在。另一張則爲一條變形的龍了,身瘦而長,龍鱗甲爲刀刻出的小三角,密密麻麻排列,頗有立體感,足爪尖硬,剛勁有力,四周有云紋。西夏在博物館見過衆多的畫像石畫像磚,但如此變形,變形得如此清秀、洗練的還是第一次,她爲自己的發現而激動着,催促子路和她一塊去牛川溝看看,說不定衝開的那座古墳還有磚在那裏。子路說明日去吧,明日叫上晨堂來正,把揹簍钁頭拿上,如果有,全都給你揹回來。西夏卻不,認爲夜長夢多,只要還有衝出來的磚,農民是肯定見了就拿回去,拿回去誰又保得住不糟踏了?子路拗不過他,只好挑了一副籮筐去,說:“你這個老婆啥都好,就是任性!”西夏賞了他一個吻,偏偏讓石頭看見,自個兒羞得臉紅。
牛川溝的兩邊溝畔,先都是有一條便道的,兩人趔趔趄趄沿着便道走,子路不停叮嚀要小心,跌進溝下的水裏,他可是不會游泳,救不了的。西夏並不聽他,一旦發現哪兒被沖垮了,就下去察看,幾次把鞋陷進泥裏,又拔出來穿上,渾身上下都弄髒了。北溝畔沒有衝開的墳墓,又得從浮橋上過去到南溝畔,西夏幾乎是從浮橋上爬過去的,先到白塔嘴看了被沖垮的崖頭一角,子路就哀嘆沒有白塔了,村裏患癌病的人多,如今連塔基都沒有了,還不知以後會發生什麼災難?西夏說:“你也信這個?”子路說:“高老莊怪事多,不信不由你呣!”西夏也覺得是,卻說:“患癌病的多會不會是水土的原因?高老莊的人個子都矮,怕也是水土的事。”子路不禁想起了爹,又想起廠石頭,一時黯然失色,蹲在那裏不動了。西夏下到白塔基垮方處看了,仍沒有衝開的墳墓,見子路蔫沓沓蹲下不動.就說:“子路,你見過蔡老黑的婆娘沒有?”子路說:“我上大學第二年假期回來,他結婚,還是我幫着去抬嫁妝哩。那婆娘不錯的。”西夏說:“那麼胖……”子路:“胖了好,睡上綿和哩!”西夏說:“好,今晚上讓雷剛殺條豬,把毛脫得光光的給你抬上牀去。”子路就呵呵笑,說:“這我倒想起一件事了,我上大學走的那一年,順善的老婆還當着婦女隊長,一次會上講:舊社會,男人把我們婦女當褥子鋪哩,如今解放了,我們婦女要把男人當被子蓋呀!迷胡叔那時還沒瘋,上去搧了那女人一耳光,從此就結下仇了!”西夏說“聽說迷胡叔的瘋是在白雲湫瘋的?”子路說:“他哪兒敢去白雲湫?他是在白雲寨後邊的山溝裏採藥,那兒離白雲湫是靠近,夜裏睡在石崖下,有人來搶他,他拿刀就砍,砍下一顆腦袋來,自己倒嚇瘋了。”西夏說:“他還殺了人?”子路說:“他把那腦袋撿起來,腦袋是兩半個殼,趕回來就去派出所自首投案,但那腦袋不是腦袋,是垢介殼,像頭盔一樣的垢介殼。”西夏說:“垢介殼?誰有那麼厚的垢介殼?”子路說“派出所當然把他放了,但他說他砍的就是人頭,是白雲湫野人的頭,瘋病就一直得下來。”西夏說:“白雲湫真有野人?幾時咱去看看嘛!”子路說:“你啥都想看?!”無白的被嗆了一句,西夏撅了嘴,撿了一塊石頭往溝底砸去,噹的一聲,她卻突然發現了在溝畔的慢坡上,一堆爛磚頭堆在那裏,叫道:“在這兒,在這兒!”原來以爲衝開的古墓貼着水面,怎麼也沒想到是坡上的水流下來衝開一道渠,在半坡坎上的古墓就暴露了。兩人幾乎是連滾帶爬撲到那裏,將破磚一塊一塊撿起來看有沒有圖案和文字,但遺憾地只找到兩塊有“大牛”的,還有一塊正面有畫像,僅僅只是一個梅花樣的抽象圖案。這使西夏非常失望,她認爲大量的磚被洪水沖走了,會不會在某一日河的下游會發現一些磚的,又懷疑剩下的磚可能除了蔡老黑外別的什麼人也拿走了許多。子路說:“你想象力好!”西夏說:“這爲什麼不可能呢?如果我不是偶然在蔡家的廁所發現,這批珍貴的東西不就完蛋了嗎?”她突然說:“子路,你能不能去蔡老黑家,把那些磚全拿回來?”子路說:“人家砌了廁所牆,怎麼拿?”西夏說:“咱買些新磚,重新給他砌一面牆麼。”子路說:“這倒是辦法,可蔡老黑腦子是空的,你這麼想得到那些磚,他或許就捨不得給你了,這事得有個中間人,找找順善。”西夏一下子抱住了子路,在他臉上吻起來。子路受到嘉獎,當然得意,看着滿臉激動的西夏,說:“西夏,我有個感覺哩。”西夏說:“什麼感覺?”子路說:“我想那個。”西夏扭頭四下看看,蒼茫一片,萬籟俱靜,說:“你是應該犒勞犒勞我了!”兩人就走到一塊溝坎下的大石板上,西夏趴在那裏,子路卻怎麼也不得力,就將所攜帶的那三塊磚墊在腳下,西夏大聲叫喊,子路就伸手去捂她的嘴,但她仍在喊,一雙眼睛直往上看,子路也就看見了在牛川溝的上空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在空中浮着,西夕的陽光使它閃閃發亮,忽上忽下,顯得是那樣地輕盈和自在,猶如微波中的一隻輪胎,一隻從山崖頂上飄下的草帽。子路叫了一聲:“飛碟!”同時泄去,但西夏卻翻身而坐,泄出的東西留在了石板上,天空中也什麼都沒有了。西夏說:“飛碟?”子路說:“飛碟!”西夏說:“高老莊真的來過飛碟!”子路癱跪在了泥地上,他悔恨他們的做愛沒有成功,如果在那一刻成功,外星人或許會投胎於他們,他們就可以生一個新的人種了,但他們失敗了!西夏也懊悔不已,她安慰起了子路,說:“我還會給你生一個好兒子的,我一定要生出個好兒子來!”
在這個黃昏,高老莊相當多的人看見了飛碟,迷胡叔又瘋得厲害了,在蠍子尾村跑來跑去,逢人就講他在白雲湫是曾見過這空中的草帽的,他之所以在那裏砍殺了人就是看見了空中的草帽,接着他又講稷甲嶺的崖崩,罵他的侄子順善。順善卻沒有看到飛碟,他套了驢在磨坊裏磨麥子,從下午一直磨到天黑,剛剛磨完拉驢在院子裏打滾解乏,子路就來請他去蔡老黑家交涉更換廁所牆的事。順善卻說:“這磚是不是文物?”子路說:“談不上是什麼文物,西夏是搞研究能用得上的。”順善說:“那一定是文物了,我不會與你爭的,可這麼着去換一堵牆,蔡老黑不能不懷疑的,他即就是不向你們開高價,他也會用別的磚先換了那牆,給你們一堆垃圾哩!我倒有個辦法奏效。”子路說:“什麼辦法?”順善說:“我去給派出所所長說說,他出馬,說這批磚是文物,要上繳國家的……”子路回來給西夏說了,西夏變了臉,說:“子路你做事咋這麼笨呀,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啊?派出所去收繳了,蔡老黑必定怪是我們告發的,再說派出所一出面就一定能給咱們?”西夏讓子路直接去蔡家交涉,子路不願去,只是重去找順善讓他別向派出所提說此事,西夏就去了蔡家。
西夏去蔡家是第二日的上午,她臨去時想請石頭能畫畫,希望有個預兆,但沒有敢說出口,心裏着實對石頭的畫產生了恐懼。頭天下午在野外的快活,下身略略發腫,行走不舒適,待去了蔡家,已是一身的虛汗。蔡老黑並不在,那個肥胖而撅牙突嘴的婆娘接待了她,溫了醪糟,圍了炕桌兩人喝。婆娘死眼兒盯着西夏看,就看見了西夏鼻左側三顆白而淺的麻子,還有頭髮裏一根白髮,又皺着鼻子聞,說:“果真香哩!”西夏說:“什麼香?”婆娘說:“都說你和香妃一樣,身上有香的,我還不信……”西夏咯咯咯地笑起來,婆娘也笑了,說:“我這臉上沒有麻子吧?”西夏說:“沒。”婆娘又問:“頭上沒有白髮吧?”西夏說:“沒。”婆娘說:“人家的婆娘自家的娃……”西夏聽不懂,問:“你說什麼?”那婆娘卻不說了,勸西夏喝醪糟,而她一連喝了兩碗,然後長聲吁氣,好像氣一直在肚裏憋着。西夏說:“你有病了?”婆娘說:“你是聽到我長出氣嗎?我這是習慣了,老黑爲這,罵我賤命人才無故長吁短嘆的。”西夏說:“你家日子過得這麼順,有什麼長吁短嘆的?”婆娘說:“你也覺得我這日子好嗎?”眼淚卻刷刷刷流下來。說蔡老黑怎麼對她不好,回家來像個啞巴似的,一天和她說不上一兩句,不說話就不說話吧,她圖得安寧,也少他害騷,可自打葡萄園不景氣以來,他回家不是罵這個就是罵那個,屋裏的雞狗都怕他哩!一直坐在院子的石桌上做作業的女兒說:“娘,娘!”婆娘說:“做你的功課!我就要說哩,你西夏姨是城裏人,她又不會把是非翻到村裏去的!”就撩起衣服,拍着小腹說:“你瞧瞧,我這小肚子算高嗎,這有多高?四十多歲的人了誰小肚子不出來,可他嫌我這不好,那不好,你讓我餓死去,不喫不喝小肚子就平了?!你長得這麼稀的,臉上還不就有些白麻子嗎?人常說,美人都有一醜,何況在農村,你不胖,沒有個好身體,你怎麼幹活呀!”院子裏的女兒摔了作業本,賭氣出了大門。西夏說:“他要嫌小肚子胖,讓他去縣上買一個收腹短褲麼,那東西穿上還頂事哩。”婆娘說:“他是給我買了,我穿上差點沒要了命,先是頭暈心慌,喫什麼藥也不濟事,我只說我要死了,要死了我還穿那收腹短褲幹啥呀,那一夜我就把短褲脫了,可從這一夜起,我的病慢慢就好了!”西夏想笑,又不能笑。婆娘說:“我現在盼我死哩,死了給蔡老黑騰路哩。牛川溝的白塔倒了,患癌症的一層一層,咋就輪不到我嗎?”西夏說:“聽說要重修白塔呀麼。”婆娘說:“先前村人集資過,可沒集下多少,你願出他又不願出的一有人讓我家出錢修,酒廠生意不好,葡萄園的葡萄漚成糞了,老黑說修肏哩,都死了的好!這話得罪了一些人,那些人就不跟老黑跑了,都去了地板廠,指望着王文龍蘇紅有一日出來拿錢修哩。王文龍蘇紅能給你出這筆錢鎮街上路成了什麼了,廠裏的車出出進進,他們還不肯修的,能去修白塔?人是勢利蟲呀,我們家才辦葡萄園的時候,信用社是跑來讓我們貸款的,如今地板廠紅火了,人家貸了一筆又貸一筆,那賀主任倒一天到黑來催我們還款。”西夏說:“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你也哭窮哩!”婆娘說:“哄別人也不哄你,說出來丟人,後院廁所牆下雨塌了,我讓他買些磚壘一壘,他連動都不動,上廁所實在遮不住人了,他從牛川溝擔回來些埋死人的磚才砌了那麼一堵短牆。”西夏趕忙說:“我纔要對你說呀,我想換了那堵的,不知你們肯不肯?”婆娘說:“你要那磚幹啥的?”西夏說:“那是古墓裏的磚,我想研究研究哩,我可以給你換一堵好磚牆的。”婆娘說:“哎喲,這不是寒磣我嗎?你能要最好,我還嫌那磚晦氣哩,明日我讓人給你家送了去!”
但是,在下午,西夏就託來正在去鎮街的磚瓦窖上買了三百塊磚送去了蔡家,當場拆了那廁所牆,將新磚壘好,舊磚背了回來,一共是一百三十三塊。西夏迫不及待地清理了這批舊磚,遺憾的是隻有三塊上有圖案。一磚上寫着“中牛”二字,一磚上有山有水有樹,山下水邊是三人挑擔而行,前有一馬,馬上坐人,後有一馬,馬揹負載包袱重物,中間挑擔人扭頭往後看,似乎在呼叫什麼。一磚上則是一虎,以十三個大小不一的三角形組成。西夏最喜愛那行人挑擔圖,認定是流民遷徙。就問子路,高家最早遷居到這裏是哪一朝代?子路是說不清楚的。西夏反覆看了,沒有發現任何磚上刻有年號,就端詳“中牛”二字,弄不清爲什麼前幾日得到的磚上寫有“大牛”,而此磚寫着“中牛”?將“中牛”二字拓出研究筆意寫法,一筆一畫方正古拙,疑心不是唐朝物事,認定是元代吧,又覺得不像。問來正:“那些舊磚全揹回來了?”來正說:“沒剩一塊。”西夏又問:“路上沒丟?”來正說:“沒的。”石頭也爬過來看磚,看了一會兒就回臥房去了。飯時,娘讓西夏盛了碗給石頭端去,臥房的炕頭上有一箇舊信封,石頭卻在上面畫了一畫,舊信封上的文字郵戳竟巧妙地同畫出的圖案匯爲一體,構圖奇巧新穎,西夏心想:咦,用廢紙作畫這倒是好辦法!看那畫面,郵票是狗年紀念郵票,一隻狗仰天吠月,而信封中畫有一人,將手中一物拋向了狗,西夏忽有所悟,忙出門去來正家,問:“你背磚時,遇沒遇着狗?”來正說:“狗?在村外土場下的水渠邊,我歇了拉屎哩,一隻狗就跑來要喫屎,我拿半塊磚把它打跑了。對了,那是半塊磚扔出去打狗的,你怎麼知道?!”西夏心下也是一驚,沒敢說破,返身就又往土場下的水渠去,果然在渠邊發現了半塊磚,磚上竟神奇地刻有“至正十四年”五字。西夏已經猜出“至正十四年”五字肯定是年號,卻說不清是哪朝哪代的年號,回來問子路,子路說是元代的。西夏大叫:“不得了了!這麼說,美術史就將改變了,以前只是認爲敦煌宗教壁畫裏纔有飛天形象,原來元代民間也就有飛天麼!”就仰面倒在地上,腳手亂蹬亂動如孩子。然後悄聲對子路說了石頭的畫,子路也目瞪口呆。子路說:“就怪得要命了,這孩子自生下後家裏就沒安寧過,先是石頭砸壞廈屋房頂,後是爹去世,我又離婚,不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莫非白雲湫的妖魔附了體?”西夏說:“說不定是外星人……”子路就要去問問石頭,怎麼數次畫畫就能預測要發生的事呢,是腦子裏有什麼圖像還是有一種什麼感覺?西夏卻阻止了,說不管與白雲湫或外星有沒有關係,孩子的神祕是肯定的,這或許是小孩子具有天生的奇異功能。應該悄悄保護,若去問他,使他也產生害怕,這功能說不定就會消失的。兩人就商定此事對誰再不要說,就把畫像磚又做了幾張拓片。子路說:“這遷徙圖正是我的祖先當時的寫照,我說高老莊人是純漢人,你還不信的,怎麼樣,從元時就居住在這兒了呣!”西夏說:“從這圖案上人和馬的比例看,你的祖先個頭蠻高呀,到了你們這一輩,怎麼就矮成這樣?!”子路不愛聽,拿了那張虎拓片到臥屋去,待西夏把那幾塊磚包裹收藏好了,過來看子路,子路已用紙在虎拓片上寫了文字:“宋《集異記》曰:虎之首帥在西城郡,其形偉博,便捷異常,身如白錦,額有圓光如鏡。西城郡即當今安康地區。宋時有此虎,而後此虎無,此圖爲安康城東北二百里的我的家鄉高老莊出土的元磚畫像。今人只知東北虎、華南虎,不知秦嶺西城虎。今得此圖,白虎護佑,給我虎氣,天下無處不可去也。”西夏說:“呀呀,你就用了‘元磚’了,盜我考證成果!你讓白虎給你虎氣,這虎也就成矮腳虎了!”子路說:“高腳虎也罷,矮腳虎也罷,我這段文字怎麼樣?”子路的文筆不錯,西夏是寫不出來的。子路就得意了,說:“我只要這虎磚,別的全不要,你請我在別的拓片上題跋不?”西夏說:“這用不着,我回去寫了論文,文字即便再不好,它也要轟動整個美術界的!”子路說:“可惜你不知道個趙明誠。”西夏說:“沒李清照也就沒人知道趙明誠!”噎得子路瞪白眼。
兩人正鬥着花嘴,蘇紅在院門口喊西夏,西夏出去,蘇紅說:“你從蔡老黑那兒拿了什麼磚了?”西夏說:“你怎麼知道的?”蘇紅說:“鎮上人都在說哩,說是蔡老黑的婆娘把一批墓裏的磚給城裏人西夏了,那些磚值錢得很,蔡老黑從縣城回來把婆娘壓在牆角捶哩!”娘嚇了一跳,說:“蔡老黑打婆娘了?這些磚就放在院裏,是什麼金磚銀磚,他要捨不得,西夏,你給他送回去,咱何必落一個打劫他錢財的名兒,值錢得很,讓他拿回去賣錢去!”心慌病就犯了。西夏和子路面面相覷,忙去熬了金戒指湯。蘇紅見子路娘喝下金戒指湯麪色好轉,說:“呀,嬸子,你把我嚇死了,都是我這嘴,一句話差點捅出亂子!”娘說:“這不怪你,我這是老毛病。”蘇紅說:“嬸子真是福人,得病都喝的是金子水!”就看了院角那一堆舊磚,又說:“就這些破磚頭麼,有什麼金貴的?!”西夏就讓子路去蔡家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子路去找了順善,卻要西夏和順善去,他和蘇紅就坐在院子裏說些閒話。
西夏和順善去了蔡家,西夏不願進去,怕蔡老黑真的發脾氣,她在場有些尷尬,就蹴在外邊等候。約摸十多分鐘,順善出來,一把扯了西夏就往街上的一家飯店去,西夏只急着問情況,順善說:“沒事!”西夏說:“怎麼個沒事?”順善說:“蔡老黑從縣上回來,心情煩得很,一進門婆娘說西夏讓人用新磚換了舊磚,就罵婆娘爲什麼要讓人家買新磚換,婆娘說不要新磚白不要麼,給你辦了好事還不落好?蔡老黑說:好你娘屄!婆娘覺得委屈,就還嘴,蔡老黑就打起來了。”西夏吁了一口氣,說:“他倒是嫌我掏錢買了新磚了?”順善說:“打婆娘是拿婆娘出氣哩,聽他說是酒廠徹底完了,要破產呀,酒廠一破產,他葡萄園裏就栽的不是葡萄是草了!”西夏說“不是說酒廠要和法國人合作嗎?”順善說:“蔡老黑就爲這事煩哩!酒廠爲了迎接法國人,裏裏外外都打掃了,工人都新做了一身工作服,歡迎的標語貼得廠裏廠外到處都是。可人家進去一看,裝酒的瓶子是消過毒的,可從傳送帶上送回裝酒車間是通過了一堵牆的,人家問:酒瓶傳送過來用什麼消毒?如果工人上班中要出去或上廁所,回來又是怎樣消毒?這一問,廠長無話回答了,他們從沒這方面的消毒措施,也沒料想到人家會問這些問題。那法國人就去參觀了廁所,廁所裏髒得下不了腳,人家就不再去別的地方考察了,臨走連廠裏準備好的一沓資料也沒帶上,這事還不就算砸鍋了?!”西夏噢噢叫着,倒同情起蔡老黑來:“酒廠如果真的倒閉破產,這葡萄園成了廢園,蔡老黑就得去上吊了!”順善說:“我幫了你,你得幫我哩。”西夏說:“我能幫你什麼?”順善說:“幫我喫飯。”到了飯店,酒桌已備好,順善讓西夏等着,他就去旅社請了那日見過一面的大鬍子喫飯。西夏一見,就想走,但又礙於順善的面子走不開。席間,順善百般恭維大鬍子,大鬍子喝了酒,滿口髒話,說山裏女人水色好,只是腿短,但他喜歡五官長得好的女人,不在乎腿長腿短。又死皮賴臉地要西夏多喝,西夏說她酒量不行,不敢喝了,大鬍子竟拉着她的手,非喝不可,西夏只好多喝了些,最後推託去廁所方便一下,出來才低一腳高一腳回了家。
子路和蘇紅自然就說着關於菊娃的事,蘇紅突然問:“你現在過得怎麼樣?”子路說:“好着哩。”蘇紅說:“前天吳鎮長要去臥龍寺,要廠裏派個車,我也陪鎮長去了,寺裏有個算卦的,吳鎮長讓算一算他這次能不能升遷,我也算了我的後半生,也替菊娃算了,也替你算了,你猜人家怎麼說你的?”子路說:“怎麼說的?”蘇紅說:“說你有兩三次婚姻哩,當時我想,是不是子路和西夏還是不長久,還要再結一次婚?”子路說:“離一次婚已經使我剝皮抽筋地難受了,到了這把歲數,我還能折騰呀?這不可能!”蘇紅說:“那就好。見了西夏,我覺得她還好,但卻老琢磨,你愛上她當然她是城裏人,年輕漂亮,可她又愛上你什麼呢?”子路有些不高興,卻也笑了說:“愛上我出身農村,個頭低,是二等殘廢,沒錢,身體有病,又是結過婚的嘛!”蘇紅也就笑了,說:“這都是命運,緣分。”卻又問:“是西夏把一個白色髮卡給了菊娃嗎?”子路已經沒了興趣,說:“嗯”。蘇紅又問:“那髮卡是西夏在省城車站見到的一個女人送的嗎?”子路說:“嗯。”蘇紅眼裏就放光,說:“這纔是奇了,以前只聽說有再生人,但沒經過,果然有再生人!你知道不,那女人是王文龍死去的老婆呀,她把髮卡送給西夏,西夏又送給菊娃,王文龍發現了,菊娃就要把髮卡給王文龍,王文龍卻一定要菊娃戴上,菊娃說這不好,還徵詢我的意見,我說這或許就是緣分哩……”子路說:“有這等事?菊娃戴着?”蘇紅說:“她沒有戴……子路你是喫醋了?!”子路說:“我喫什麼醋?”起身去茶壺添了水,給蘇紅倒了一杯,說:“你喝茶!”自個兒卻張嘴打哈欠,顯得非常地睏乏。蘇紅說:“子路你是不愛聽我說這話呀?”子路說:“回家來整日忙着,休息不好,我是有些累。你們廠裏情況怎樣?”蘇紅說:“廠裏的生意是好,但現在辦個企業,各方面的攤派款太多,這個稅那個費的,生產的又是地板條,縣上的領導姓張的要裝修房,姓李的也要裝修房,吳鎮長一到廠裏去,我頭就大了。這不,近幾日高老莊一些人就吵吵嚷嚷要求廠裏修鎮街路哩,吳鎮長又提出縣人代會快要召開了,他是個代表,他讓廠裏準備一批毛巾被,說他得給他所在的小組每人送點禮品呀,唉,一個蘿蔔幾頭切哩!”子路說:“人代會上送什麼禮品?修修鎮街路倒是正事。”蘇紅說:“你也是這麼說?我現在才明白五十年代初打土豪分田地時農民爲什麼熱情那麼高的!”子路就笑了笑,又打了個哈欠。
西夏回來,蘇紅就走了,子路忙問蔡老黑那邊的情況,怎麼現在纔回來,西夏一肚子氣沒處出,說:“讓你去你不去,我差一點成了‘三陪女’了!”一邊脫衣上牀,一邊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埋怨順善利用她,又罵那個大鬍子一副桃花眼,不是個好東西。子路說:“是不?”一邊手就伸到西夏的身上去了。西夏立即把腿絞住,說:“我要是不溜走,那色狼真要幹什麼事,我看順善也不會顧及我的!”子路說:“那他不敢的!”手還在摸。西夏說:“你好好說話着,又要幹什麼呀?”把子路手撥開了。子路嘿嘿地笑,說:“你能溜走了,我可沒處溜,你再不回來我可成蘇紅的‘三陪’了!”西夏說:“那還不是好事,誰給你上美人計,你能不將計就計?!”子路說:“都說蘇紅是狐狸精變的,真是狐狸精變的,她說個不停,越說越來精神,我倒困得眼皮都抬不起了,疑心她在採我的氣哩!”西夏說:“那你還發騷得摸啥哩?睡吧睡吧,我也暈頭暈腦的。”伸手噔地拉滅了燈。子路摸黑脫了衣服,上炕睡下,念頭消失過去,睏意立即襲上大腦,酣聲就起了。西夏卻說:“子路,娘心慌病還犯了沒有?”子路含含糊糊說:“沒。”西夏說:“你不是答應過給我買一對耳環嗎?”子路說:“戀愛時要給你買你不要,現在想要,沒了。”西夏說:“這你得給我買!拿買耳環的錢給我買一個大金戒指,我再送給娘,讓娘病一犯熬湯喝。”子路卻睡沉了,再沒言語。
翌日,子路又提說返回省城的事,西夏說不急的,她才發現了那些元畫像磚,她還要再收集收集,說不準兒還能再碰見別的好東西,甚至她有了個想法,以這批畫像磚、碑刻爲突破口,好好要了解一下高老莊的人到底是怎樣遷徙來的,怎麼一步步變得這麼矮?子路臉上不悅起來,哪一壺不開,偏提哪一壺,子路就警告西夏:你若這麼說話,讓高老莊人聽到了,非把你趕走不可!西夏吐了一下舌頭,說:“矮子還不讓人說矮?!我再不說矮了,連矬也不說,低也不說,武大郎也不說!”氣得子路窩了她一眼,又到炕上去睡下。西夏攆進來,說:“你生氣啦?我知道你爲啥生氣,是昨夜裏沒答應你,你就逼着我回省城呀!求求你,咱再呆一段日子,好不?你笑笑就同意了!笑了!笑!”但子路沒有笑。西夏就拿手戳他胳肢窩,兩人在炕上滾蛋兒,子路終憋不住,撲地笑了。子路一笑,西夏坐起來,說:“哪裏的媳婦有我這麼好的,別人恐怕是鄉下呆一天半晌就走,我多留幾天孝順你娘,你倒還不願意?!”子路說:“那好吧,你不走,那我也得做我的學問了,我一直想寫一篇高老莊地方土語的文章,趁機我就做我的收集工作呀!”西夏說:“我愛你就愛上你是個事業型男人!”卻從子路口袋掏出三百元來。子路問:“你要錢幹啥呀?”西夏說:“昨晚已經給你說了!”就當下去了鎮街的小爐匠鋪子去訂做戒指。子路也就從此開始他的工作,每日憑記憶在筆記本上記錄一些,又向娘問了許多,一有空就去南驢伯家聊天,有意逗引南驢伯和嬸孃說些土話,慢慢也將因菊娃而引起的不愉快的事放淡下來。幾天內,他整理了一大本,歸納了三大類。第一類,高老莊人是最純粹的漢人,土語中使用的一些詞原本是上古語言在民間的一種保留,如說口中淡不說淡,說寡,抱孩子不說抱,說攜,喫飯不說喫,說侄,滾開不說滾,說避,髒說髒兮兮,自在說受活,湯多說湯寬。一類是高老莊歷史上多戰事,有兵痞土匪,高老莊人又好武喜鬥,有許多江湖語,如土匪叫逛山,當兵的叫糧子,刀叫溜子,魚叫擺兒,眼睛叫泡兒,死黨叫堅鋼。一類與性有關,男生殖器說成錘子,巴子;女生殖器說成屄,癟,更多的是說(song),什麼詞都可以配上這個字罵人。每晌回來,子路都會講一堆土語給西夏聽,西夏又驚奇又忍不住嘎嘎大笑,她出門去也多留神那些土語,一日去鎮街買香皂,幾個人在說:“鳳蘭給雷剛騷情哩!”她問:“騷情是什麼意思?”那些人一見西夏不是本地人,便說:“是謝謝。”她就記住了,買了肥皂,從商店往外走,不小心下臺階跌了一跤,肥皂摔出丈把遠,一個老漢就撿起給她,她忙說:“多騷情你!”周圍人哈哈大笑,那老漢也瞪了她一眼走了。回來給子路說,子路也笑得前俯後仰,說騷情是諂媚的意思,弄得西夏臉紅脖子粗,羞得再不敢輕易問那些土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