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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每一天都是新鮮的。西夏提四包禮去了蔡老先生的藥鋪裏。蔡老先生與蔡老黑長得絕然不同,人精瘦如柴,腦袋卻滾圓,面目紅潤,有兩綹稀胡,西夏的印象裏,老頭的身子和腦袋是嫁接出來的。她說:“你老高壽?”老頭說“不高,才九十三。”西夏嚇了一跳,說:“九十三了?!是誰誰也看不出來嘛!”旁邊坐着一個戴着黑墨鏡子的白胖子說“你不是高老莊的人,村裏人都叫他是鄧小平的同學哩!”老頭就呵呵呵地笑,拿了一包鹹味胡豆讓她喫,西夏不喫,老頭又拿了一包陰乾的無花果讓她喫,西夏還是不喫,老頭說:“我再沒啥招待你了,架子上盡是藥!”西夏在心裏盤算,九十三歲,蔡老黑纔有多大呢?他是五十多歲才生的蔡老黑?!纔要問起,見藥架旁的牆上掛着一個玻璃小鏡框,裏邊並不是行醫證書,而寫着:“土改之後不談田,反右之後不談言,四清之後不談錢,文革之後不談權,改革之後不談煩。”就不敢多說了。白胖子說:“不能用藥招待人,你也該請人家喝喝酒呣!”老頭說:“我等着你說這句話哩!王海王海,跟領導跑了幾年,學會套你伯了?!”西夏還在疑惑:蔡老先生以前是幹什麼的呢,家庭成分不好?參加過工作?還是當過村裏幹部?一生命運坎坷?聽說要讓她喝酒,忙說:“不,不,我不喝的。”老頭卻說:“不喝白不喝!”拉了西夏往藥鋪後的住屋去,那白胖子也笑眯眯地廝跟了。
使西夏大爲驚異的是,兩間作廳一間作臥室的地上,足足擺放了百十多個大玻璃泡酒罐,酒裏泡的東西更是見所未見:狗鞭,枸杞,天麻,牛鞭,蟬,人蔘,烏拉草,鹿茸,雪蓮,虎骨,烏雞,龜甲,冬蟲夏草,青蛇,菜花蛇,七寸蛇,褐蛇,蠍子,黑螞蟻,簸箕蟲,雪雞,驢鞭,胎盤,蠍虎,竟然還有梅花,桃花,菊花,杏花,玫瑰,櫻花,盡是花的骨朵。西夏原本是不喝酒的,但她還是喝了一盅蔡老先生倒給她的梅花酒,頓時清香入口,腦醒目明,連叫了幾個“好好好!”說:“老伯這麼愛喝酒的,怪不得一把般年紀了,身子還這麼硬朗!”老頭說:“年輕時愛喝幾口,現在不行了,可我愛務弄酒。”就把枸杞酒倒出了三盅,又取了兩個酒瓶,分別盛了冬蟲夏草酒,對白胖子說:“你開着車,再想喝也只能喝三盅,拿兩瓶回去,一瓶就帶給陳主席吧。”白胖子立在那裏把三盅酒喝了,說:“知我者蔡伯也!”三人又回坐到前邊藥鋪裏,白胖子把茶杯裏的茶倒了,又重新抓了茶葉泡上,老頭說:“我得送你客了!”白胖子說:“你真不肯去呀!陳主席當縣長的時候在高老莊又是建橋又是修地,是誰的手裏把貧困縣的帽子摘掉了的,是陳縣長!他現在退下來了,是政協的主席了,別人不大理他,老伯也不肯去看病了?”老頭說:“你別激我!我知道他那病,爭論什麼呢,他是爲咱縣出了力,把貧困縣帽子摘了,可好聽是好聽了,能富裕到什麼地方呢?聽說別的縣還是貧困縣,每年上邊撥上千萬元的扶貧款,咱縣就眼睜睜地拿不上了!如今的縣長提出要把貧困縣的帽子拿回來,他也是爲了咱縣麼,而且他倒比陳主席更沒私心,他是隻要縣上實惠,沒考慮他的升遷,你說我說的對不對?”白胖子說:“蔡伯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老頭說:“我是半路出家的醫生。”白胖子說:“你不去,我就沒法交待啊!”老頭說:“是這樣吧,我給他開個藥方。”當下拿了筆紙寫道:“好肚腸一條,慈悲心一片,溫柔半兩,道理三分,中直一塊,老實一個,平和十分,方便不拘多少,此藥用寬心鍋內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於平等盆內研碎,三思爲末,做順氣丸,每日進三服,不拘時候用冷靜湯送下,尊者依此服之,無病不恙。”白胖子看了,笑笑的,起身走了。西夏也笑了,越發覺得老頭可敬可愛,說:“咱這縣上事情還這麼複雜呀?”老頭說:“咱不談這些了,你娘身體還好?”西夏說:“就是犯心慌病。”老頭說:“我聽她說了,你給她訂做了一個大金戒指?”西夏說:“娘把這話也給人說……”正不好意思,蔡老黑的娘端了早飯來給老頭喫,也要讓西夏喫一碗,西夏謝了,還張了嘴做證明,說她來時喫了一個煎雞蛋的,老頭就自個兒喫起來。一碗稀粥,他卻放了鹽,放了醋,放了辣子,還倒進去一小盅酒,就那麼攪着喫下去。西夏說這成了什麼味兒呀,蔡老黑的娘說:“沒見過吧,他一輩子都是這個喫法,我也弄不清人家的胃是怎麼長的!”西夏就問:“石頭呢?”老太太說:“還睡哩,讓睡去,飯給他在鍋裏留着。”
西夏就走到臥屋去,果然石頭睡着,涎水從嘴角流下來。她用手帕擦了擦,躡手躡腳出來,說:“石頭全蒙你們照顧,又讓他有喫有喝,又學本事,我和子路真不知怎麼個謝呈二位老人呀!”老太太說:“你蔡伯怕與這孩子前生有約的,這輩子就愛惦石頭!你能來看孩子和我們,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哪個後孃這麼善的!”西夏說:“石頭在家和我呆了幾天,他愛畫畫,我帶了這捲紙,有空也讓他多畫些。”蔡伯說:“你說石頭還畫得好?”西夏說:“畫得好!”蔡伯說:“這孩子是有些怪,畫的盡是些沒見過的事……”門首來了一個病人,嚷道肚子脹。蔡伯就推開飯碗,去號了號脈,拿針在手的虎口、腳尖和背上紮起來,一邊扎一邊問那人的娘頭痛病還犯了沒犯,小兒子是不是還尿牀?西夏坐着一時無聊,站起來告辭,蔡伯說:“那你走好。”老太太送她到街上,還說:“你喫啥東西了,生得這麼好看的!”
西夏原本想去雷剛的肉鋪裏看怎樣殺豬,走了一截,街上卻亂哄哄地一片熱鬧,一溜帶串的扛着粗細長短木料的山民往街北一處空場裏去,才突然想起今日是逢集的。這些最早趕集的山民將木料放在了空場的土地上,已經有人丈量尺寸,當場點錢,有人圍過去看熱鬧,但更多的人站在各自家門口嘰嘰咕咕說話。西夏才走到一家小飯店門口,幾個賣了木料的人就在門口喊:“來一瓶酒,一盤臘肉,下五碗麪,辣子要旺些啊!”店主走過來,靠在右門框上,一條腿蹬在左門扇上,說:“不賣飯!”山民一臉的得意,冷不丁就疑惑了,說“店門開着,鍋裏冒着熱氣,怎麼不賣飯?你以爲山裏人掏不起錢?!”從懷裏掏了錢,一沓嶄新的票子,刷啦刷啦地抖。店主說:“喫屎的把屬屎的還箍住了?!不賣就是不賣,你有錢到地板廠去買,或者回你們白雲寨去買!”山民愣在那裏,立時脖子發粗,臉也漲紅了,但隨之嚥了唾沫,說:“不賣了好,你少賺我錢了,我也給我省下了,高老莊這麼大的地方,還能把我們餓死了!”嘟嘟訥訥走去。西夏立即明白這些賣木料的是白雲寨的山民,她也不敢多嘴,偏生出許多興趣,往土場子走去。有人就問走過來的一個山民:“那根木頭得了多少錢?”回答說:“五十元。”那人說:“那麼貴的,你們白雲寨人發啦!”回答說:“貴什麼呀,我們那兒就只有個樹多,換幾個錢,哪能比了你們鎮街上人?”旁邊就有人呸地吐了一口。那人說:“你吐誰哩?”吐口水的人轉身進了屋,說:“你眼紅,那你去把你祖墳上的柏樹砍了賣麼!”又砰地把門關了。被吐的人叫道:“我就眼紅哩,喫不了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你呸我你嘴裏是喫了死娃子啦?”正要來一場吵鬧的,誰個在喊:“蔡老黑來了!”蔡老黑披着一件衫子從小巷子走出來,手裏提着酒瓶子,在街面上嘩地摔碎,吼道:“鹿茂!鹿茂!”
西夏在土場上瞅了半會兒,才發現鹿茂耳朵上夾着一枝鉛筆,在那裏幫着量過一根木頭了,就用筆在木頭上作記錄,聽見蔡老黑在吼叫,低了頭就往近旁的一個公共廁所裏鑽,但蔡老黑罵得他走不進廁所去。西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是多結實的鹿茂,竟一下子變得彎腰駝背,頭髮乾枯,兩腮無肉,如是一攤藥渣。不禁作想:蘇紅真的是吸盡了他的精氣神嗎?蔡老黑還在罵着:“鹿茂,你怕什麼,你耗子見了貓了?你往哪裏鑽,那是女廁所,廁所裏有婆娘們蹲着,你要鑽到屄裏邊去嗎?”鹿茂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廁所門口看見了女廁所的牌子,站住了,轉過頭來,臉上笑嘻嘻地,說:“黑哥呀,叫我哩嗎?”蔡老黑說:“你過來!”鹿茂走過來,還在笑着,笑得很難看。蔡老黑說:“鹿茂,你心瞎了我眼也瞎了,你做啥哩?”鹿茂說:“沒做啥,幫着量量尺寸。”蔡老黑說:“蘇紅給你奶喫了,還是屄讓你肏了,你給她量尺寸?”鹿茂不笑了,說:“你喝多了,黑哥!”蔡老黑說:“我喝多了我睡着都比你靈醒!我蔡老黑現在背時了,你不跟我就不跟我,你卻從背後肏我尻子哩,你這個漢奸,叛徒,喫軟飯的貨!”鹿茂臉上紅一片白一片不是顏色,眼瞧着已經生氣了,可拿眼瞪了瞪蔡老黑,一轉身卻走了。蔡老黑竟撲過去,罵:“你是漢子你說麼,你走啥哩,你還瞪我,你再瞪我一眼!”拾起一塊石頭就扔過去,鹿茂頭一歪,石頭落在一隻狗的身上,狗嗷嗷地叫着跑開。旁邊人就抱住了蔡老黑,一齊說:“老黑,老黑,都是好朋友,你這是咋啦?”蔡老黑說:“是好朋友我才咽不下這口氣哩,這幾年你鹿茂掙了錢,你憑誰掙了錢?酒廠一倒,我葡萄園一廢,你三天沒黑就給蘇紅溜屁眼了?你不如一個狗麼,狗還不嫌主人貧哩!”衆人一邊把蔡老黑壓坐在臺階上,去誰家舀了一碗漿水讓喝,一邊有人就去對鹿茂說:“你不要回嘴,他喝多了,你還不快走!”鹿茂說:“你讓他來打麼,我不是他娃,也不是他的長工!”說着也再不去丈量木頭,從一個巷子進去不見了。蔡老黑還在那裏叫罵,誰也按不住,掙脫了衆人,卻發現已沒了鹿茂,就一時孤獨,嘿嘿嘿地笑。西夏身邊一人說:“醉啦醉啦,要倒呀要倒呀!”蔡老黑果然笑着笑着就倒下去,趴在地上不動了。
西夏再沒回到蔡老先生那兒去,街上都是看吵架熱鬧的人,蔡老先生一定也知道了這事,再去必定是尷尬人說尷尬事了,不如在鎮街尋些碑刻去看,就當下問一家鐵匠鋪里人,哪兒見到有舊碑子?鐵匠鋪拉風箱的是個老頭,說:“哪兒有?高老莊碑子多啦,蠍子夾北村有塊《戰功碑》,《瘞祭碑》,蠍子夾南村有塊《土地祠創建靈亭碑》,《息訟端杜爭竟告示碑》,蠍子尾澇池那兒原有魁星樓,關帝廟的,那碑子就多了。”西夏說:“蠍子尾澇池那兒什麼也沒有麼!”老頭嗯嗯了半天,說:“噢噢,那是修了十八畝地的過水涵洞了!”老頭似乎覺得白說了一回,也不肯再說了,從後院提了一籠煤塊進來的小鐵匠卻說:“背街高世希家的拴驢樁不就是個碑子嗎?”西夏忙問:“高世希家怎個走?”小鐵匠說:“從前邊那個巷子往北,再往東,見棵白皮松了,往南一拐,頭一家就是。”西夏趕忙謝了,循路而去,果然那家門前立塊碑子,寬二尺,高則四尺,是塊宗碑,但碑中鑿了一洞。西夏想,這洞便是拴驢綴繩用的吧,就讀那碑文,碑文裏竟有四處錯別字:蓋聞“欲知前世音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音因,今生作者是。”果報之靈,豈虛語哉。語云:“勿以善小而不爲,勿爲惡小而爲之。”信有然也。茲者斯境有口口口口口口僻壤,實乃通道,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因屬險峻,日久口口口口口民至此而步止,騷人至此而興磋。我等目擊傷心,因功工成程浩大,獨力難成,是以募化衆善,解囊捐資,共相襄厥成。今已告竣,勒石刊名,永垂不朽矣。
抄錄完畢,回到蠍子尾村,子路和牛坤在一棵柿樹上尋着蛋柿摘,柿樹高大,該粗的樹幹非常粗,該細的枝梗非常細,拳大的柿子還都是青的,但偶爾卻有了紅豔豔的蛋柿,子路猴一樣地趴在樹上,蛋柿摘不着,就使勁搖樹,牛坤在下邊接不着,過來的迷胡叔卻仰面大張了口,一顆蛋柿不偏不倚掉在嘴裏,也髒了半個臉。牛坤氣得直罵瘋子,故意撲過去要打,迷胡叔緊跑慢跑,跑出三丈遠,放慢步子,手背在身後一閃一躍地唱着走了。西夏把子路從樹上叫下來,敘說着鎮街上發生的事,牛坤說:“鹿茂和老黑是籠子不離籠攀兒的人,說走就走了?蘇紅也夠有辦法,把鹿茂一挖走,等於把老黑的筋抽了!”西夏說:“老鼠想喫貓食哩。”牛坤說:“嗯?”西夏卻不再往下說,她看見了牛坤用手擦衫子上的一片蛋柿汁,擦不淨,脫了衫子抓一把乾土蹭,牛坤的前胸和後背都長着一道毛。只有高大強壯的男人才長胸毛的,羅圈腿的矮子牛坤卻長這麼兇的毛,而且後背上也是!子路說“西夏,你瞧瞧,我和牛坤一比,我是舞臺上的小生呢。”牛坤說:“我這叫青龍,若遇見白虎,我是能壓住的!”西夏說“什麼是白虎?”牛坤笑了笑說:“這讓子路給你說!”子路說:“女人不長毛,就是白虎。”西夏猛地想起了蘇紅,卻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