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喫中午飯的時候,子路照例端了海碗去扁枝柏下去喫,那兒集中了許多人,子路可以收集到許多方言土語。西夏一直沒去過,她不習慣端海碗,又不習慣蹴在樹根上或土地上喫,而且那兒不遠處就有個尿窖子廁所,她嫌不乾淨。子路喫完一碗回來,西夏問今日村人都說了些什麼,子路說:“還不是說蔡老黑罵鹿茂!”西夏也就端了一碗出去。大家見西夏來了,都敲了碗沿說:“喫我家飯不?”西夏也敲了碗沿,說:“不啦,我娘做的是攪團,誰要喫到我家去盛!”有人就說:“城裏人也喫攪團?那是你娘哄你的,哄上坡就沒了!”西夏說:“什麼是哄上坡?”回答說:“攪團太軟,不頂飢,喫得再飽,若上山挑糞,沒走到坡頂,一泡尿就尿完了!你娘捨不得給你喫好的!”西夏說:“攪團軟?我在街上聽蔡老黑罵鹿茂是喫軟飯,原來喫的是攪團!”大家哄地笑了,說:“鹿茂才不喫攪團,他喫蘇紅的飯!”西夏知道又弄錯了,卻也高興又逗起大家說蔡老黑和鹿茂的話頭,於是就聽到了有人說鹿茂的紙箱廠很快就要附屬地板廠了,地板廠生意那麼好,鹿茂真的要大發了,有人卻說鹿茂可憐了,在藥店裏買了那麼多的春藥,人現在像鬼一樣,眼圈發黑,走路打趔趄,一定是腳手心發熱,感覺骨頭裏都是空的。栓子的媳婦懷裏抱着孩子,孩子要在碗裏用筷子戳,那媳婦卻歪了身子,只顧自己喝,碗裏是苞谷糝兒麪條,麪條早撈喫了,剩下清湯寡水,媳婦喝完了,滿嘴滿牙的苞谷糝兒,說:“骨頭裏都是空的?德勝,你咋知道這些?你是不是給我嫂子交了公糧還在外賣餘糧的?”德勝說:“賣給你呀!”栓子的媳婦說:“你還能捨得賣給我?蘭蘭,給娘再盛一碗去!”蘭蘭是她的大女兒,偏不願意去,她就拿了空碗在舔。懷裏的孩子也要舔,舔不着,哇哇地哭。德勝說:“我還能喫上你的飯?瞧你婆娘,和娃娃爭着舔哩!”栓子的媳婦說:“這碎仔胡搗呢,我喫了才能給他有奶喫。”旁邊人說:“你坐在這裏一連喫了三碗了,你還叫女兒去盛,你肚子裏喫進個牛怕也不夠哩!”栓子的媳婦說:“飯還沒佔住你那嘴!喫得多是飯裏沒油水麼,我家怎能像你家的茶飯好,你掌櫃的在廠裏幹事,能掙錢呀!”德勝就對那人說:“哎呀,鹿茂喫軟飯,你可得盯好你男人,別也喫了蘇紅的軟飯!”大家就又哄哄笑,那人說:“家裏豬都餓得哼哼哩,他還有糶的糠?!”當下幾個人就把飯笑噴了。一人高聲說:“小心下巴!”衆人看時,巷道口站着順善。順善站在那裏笑着招呼,卻不過來,西夏端了碗就走近去。
西夏是聽娘說過的,順善和蔡老黑一塊陪了南驢伯去的縣醫院,蔡老黑在醫院尋熟人安頓好了住院就回來了,而順善是留着的,怎麼就也回來了?西夏走近去問順善喫過飯沒有,順善說喫過了,纔在南驢伯家喫的。西夏說:“不是說住上醫院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是沒甚大事?”順善說:“是癌症。”西夏差點把碗掉在地上,說:“癌症?不會搞錯吧?”順善說:“這錯不了。南驢伯一聽說是癌,說啥也不住院了,得了這病國家主席都沒治的,他白花那錢幹啥?就回來了。”順善的話使大家都沒了心思再喫飯,說:“真的就得了這病了,才死了兒子又要死老子,這老天咋就不睜睜眼?”德勝說:“這都是讓那菜花氣的來,人是着不得一口氣的!”栓子媳婦說:“這幾年挨家挨戶地得癌症哩,今春到現在沒人生病,我心裏還嘀咕,今年這指標得空下了,沒想輪到了南驢伯!唉,你們還嫌我喫得多哩,誰知道喫了今兒還有沒有明日?絨絨,後晌你去雷剛那兒買肉時給我也捎五斤,你掌櫃的在廠裏掙那麼多錢,要錢幹啥呀!”她的話絨絨沒有接,所有的人都沒有接,那女人落個沒趣,把懷裏的孩子擰了一把,孩子又哇哇哇哭起來。衆人說:“你能不能把娃哄住?煩不煩!”各自端了碗要散去。順善卻說:“我還要給大家通知個事哩!誰要願意,明日一早帶上架子車或籠擔,到街東頭的磚瓦窯上去!”有人問:“在那兒幹啥,是鎮上讓修路還是修梯田呀?”順善說:“蔡老黑剛纔聽說我回來了,對我說,咱們這兒近幾年癌多,一溜帶串地死人哩,全都是白塔倒了,先前咱高老莊集資要修的,但沒修成,這回他來出錢買磚請人修塔呀,願意去的,明日從窯上把磚往牛川溝送!”西夏說:“早晨他喝醉了呀!”順善說:“聽說他是喝醉了,在街上罵鹿茂,你在場嗎?”西夏說:“在。”順善說:“剛纔我瞧他還醉醉的,可他對我說這話是拍了腔子的,他一定要讓我通知村裏人哩!”栓子的媳婦說:“他出錢?他葡萄園不行了,信用社逼着他還貸款哩,他還肯掏錢修塔呀?”順善說:“你以爲蔡老黑和你一樣嗎?人家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他能說他掏錢,雞不尿尿自有出尿的地方!”西夏不明白蔡老黑怎麼突然提出要修白塔,是真的看到南驢伯得了病,就要爲當地羣衆辦一件好事嗎,卻又生出許多懷疑,但她沒有說出口,就聽得衆人說:“蔡老黑行,他還記着給大家辦事哩,明日當然去麼。咱怕死哩,出不了錢還能捨不得出力嗎?”
剛剛舀了水出來,鄰居的一個婆娘走到堂屋窗前給三嬸招手,三嬸出來,那婆娘說菜花的孃家嫂子提了饃籠子來了,三嬸說:“她來幹啥,還嫌人沒死嗎?來看笑話嗎?”驥林娘忙過來說:“鬼,可別這麼說話,有理不打上門客,菜花是菜花的事,與人家孃家人有什麼?況且先是咱的娃不在了,菜花要考慮她的出路,她眼窩淺些,也是能想得來的事。”三嬸說:“他伯的病起根發苗還不是菜花氣的?!”驥林娘說:“甭說這話了!人家來了要喜喜歡歡地待承哩。把眼角屎擦了!”三嬸撩起衣襟擦了擦眼,問:“還有沒?”菜花的孃家嫂子領着三個娃娃就到了院子,驥林娘高聲叫道:“哎喲,她嫂子來了!淑芬,剛纔你嬸還給我說讓人給你們捎個話兒去,你怎麼也就知道了?”淑芬說:“我去街上投票哩,聽人說的……”雷剛的媳婦說:“已經開始投票啦?你肯定投的是蘇紅的票!”淑芬看了看雷剛的媳婦,說:“我也給雷剛投來……聽人說我伯病了……我爹和娘今日趕茶坊鎮的集了,菜花她哥又在家害感冒,渾身關節疼哩,我就來了,看看我伯啊!”三嬸過去接了饃籠,說:“淑芬,你看我咋弄了這事嘛!”淑芬說:“人頭不是鐵箍的,誰不害病?”驥林娘說:“得病有什麼丟人的,這些年咱這兒誰家沒撂倒過一兩個,都不害病,這人又怎麼才叫死呀,黃泉路上誰不走?河況他伯說不定能抗過去的!”淑芬說:“這些年害癌的就是多,先前就沒聽說過有什麼癌麼。”子路說:“先前是不知道叫癌,其實也就是癌,我伯這病就是以往說的噎食病。”淑芬說:“子路,你是文化人,是不是咱這兒白塔一倒,白雲湫的邪氣衝過來了?”子路說:“我覺得是咱這兒水土有問題。”娘唬道:“你別胡說,人一輩一輩在這裏住着,怎麼這幾年就倒頭得這麼快?”子路不再言語,退過來和西夏收拾洗好的腸子。西夏說:“我也琢磨,或許是水土有問題,或許人在發生了什麼變化。我看過一個資料,說癌是人體細胞的一種變異,我就想了,歷史上說人是猴子變的,從猴子怎麼變成了人,這其中肯定有個漫長的過程,而這漫長過程裏又肯定有什麼突然的裂變,現在人類也太老了,要發生裂變,當然先是細胞變,那麼患癌的人就是最早變異的人,進化的人。”子路說:“你比我說得更玄乎,你去給她們說說,說南驢伯的病不該悲哀,而要向進化人祝賀哩!”西夏一揚手,把腸子上的一疙瘩油抹在子路的臉上。子路忙低頭端了盆子進了廚房。
肉切了塊放在鍋裏,怎麼也尋不着花椒生薑一類的調料,西夏去堂屋問三嬸,卻見淑芬領着三個娃娃立在南驢伯炕前,南驢伯見是淑芬,鼻子哼了一聲,頭卻轉向了炕裏。淑芬說:“伯,伯!”南驢伯只是不吭聲。三嬸說:“他爹,淑芬他爹和娘不在家,淑芬替他爹孃來看你了。”南驢伯突然轉過來一口唾沫吐在三嬸臉上,罵道:“你羞先人哩!你嫌我還沒死嗎,你拿一包老鼠藥來毒死我算了!”罵得三嬸、淑芬的臉上紅一塊紫一塊。三嬸就把淑芬拉出臥房,說:“你甭上怪,他罵我哩。”淑芬說:“我上什麼怪,老的也該罵小的,罵着也不疼麼。”卻要告辭走。驥林娘趕緊拉住,說:“這怎麼能走,來了就得喫飯呀,今日你是不能走的!”淑芬拗不過,在堂屋又都沒甚話要說,坐了一會兒,說:“我不走啦,在這兒我給咱們做頓飯呀,是子路和他媳婦在廚房吧,怎麼能讓他們忙活?”衆人都去了廚房,淘米,洗蘿蔔,泡粉條。一忙起廚房事,淑芬似乎活泛了些,就說:“嬸,我伯這病或許就會沒事的,蔡老黑在領着修白塔哩。”驥林娘說:“這誰說的?”淑芬說:“你還不知道呀?今早磚瓦窯上人多得很,開始往牛川溝運磚哩,這塔一修,白雲湫的邪氣就衝不着咱這兒了。”驥林娘說:“那年白塔一倒,我就夢着起了一場龍捲風,吹得天搖地動的,人都懸在半空,牛也懸在半空,碾盤碌碡都在半空……”淑芬說:“你老還真做了這夢?”三嬸說:“她一年四季愛做夢,做了噩夢就往寺裏去燒香哩。”驥林娘說:“也怪,常常是做了夢不久就靈驗了。前年春上,我夢見從公路上開來一輛車停在蠍子尾村口,下來了一羣娃娃,都是頭上紮了個蒜苗小辮兒,穿着紅兜兜。我還說,這麼多娃,都是誰家的女孩子。到跟前一看,腿縫裏都有個小牛牛。哎,那一年,咱村裏生娃娃,都是男孩!”聽驥林娘說夢,西夏也就驀地想起了昨夜她做的夢,已經是幾次了,夢境裏曲折綺麗,醒來卻忘了,現在想到了那夢裏的一幕,臉上泛了紅暈,不覺輕輕地笑起來。子路戳了她一下說:“發什麼呆的?火溜出來啦!”西夏忙把柴火往竈口裏塞了塞。三嬸還在說:“淑芬,這塔真的修呀,不知幾時能修好?蔡老黑能出錢,那我怎麼也得去背背磚呀!”娘說:“你應該去背背磚!”西夏說:“你能背動幾塊磚?與其去背三塊四塊磚,不如去給蔡老黑投一票哩!”三嬸說:“這我要給蔡老黑投的!”扭過頭卻給娘說:“蔡老黑惡是惡,心腸倒還好,他四娘,你當初也……”話未說完,娘瞪了一眼,三嬸立即不言語了,娘說:“子路,你和西夏給咱到門外喊娃娃去,不要他們跑遠,喫飯時到處尋不着。”兩人出來,西夏說:“三嬸一句話沒說完,你知道她要說啥呀?”子路說:“我怎麼知道?”西夏說:“你心裏明得像鏡一樣!蔡老黑當時來找菊娃,咱娘還不願意?”子路說:“不知道。”西夏喫喝着已經在籬笆前你一拳我一腳打鬧開了的兩個孩子。
飯熟了,是六菜一湯,菜有紅蘿蔔粉條炒肉片,紅燒條子肉,酸菜煎豆腐,炒土豆絲,白菜燴腸子,燒粉腸,湯是黃花木耳湯。飯菜端上桌,把南驢伯從炕上攙扶下來,先給他盛了一疙瘩米飯,又夾了兩片肉,大家就都坐下來喫。原本買了肉要招待一些貼近的老親戚的,但老親戚們送了禮都沒喫飯就走了,好喫好喝偏讓淑芬他們享用了。三個孩子像狼一樣,見肉上來就都去搶,又相互叫鬧誰的多了誰的少了,碗裏肉少的就把碗磕在桌上,飯菜灑了一灘。三嬸忙幫着把碗收拾好讓孩子端了,自己低了頭用嘴去吸桌上的菜水湯,淑芬也便銳聲訓斥,讓孩子們端了飯碗都到院子裏去。南驢伯還是不看淑芬的臉,也不搭言,將肉片塞進口裏,西夏看見他把肉放在嘴裏嚼了又嚼,後來就叫三嬸扶他到院裏去,好大一會兒,南驢伯被攙回來,坐在那裏再沒端碗,只看着門外院子裏三個孩子在那裏狼吞虎嚥,而面前的雞一直在觀察着動靜,不時伸脖子去碗裏啄那麼一嘴。三嬸就噙着眼淚走出堂屋,攆開了圍着孩子們的雞,西夏跟出來,三嬸說:“你伯一輩子愛喫肉呀,肉總沒喫夠過,可現在把肉在嘴裏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到院裏又吐了。”西夏聽了,眼淚不覺也流下來。重新回到堂屋,那些孩子又進去嚷着要夾肉,西夏給他們夾了,就說:“伯,你不喫了,我攙你到炕上去。”南驢伯沒說話,用手從盤子裏捏了一塊肉,扶着椅子往起站,西夏就把他扶到臥房去,他把肉在鼻子前聞了聞,又放在嘴裏,說:“讓我慢慢嚼,慢慢嚼。”西夏出來悄聲說:“以後喫飯都不要到伯面前去,他見別人喫得那麼香,心裏就更難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