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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一路從街上走過,街東十字口的水井邊,三個男的一個女的在那裏翻豬腸子,他們用鐵條頂着腸子的一頭,然後翻出來將惡臭沖天的糞便抖落在路邊,蒼蠅嗡嗡嗡地亂飛,而蘇紅和迷胡叔立在旁邊看着說話,那女的頭髮撲灑在臉上,衣襟上已沾滿了星星點點的污水,說:“蘇紅,你瞧我這命,學校裏一張桌子坐出來的,你當老闆了,我只是個翻豬大腸的!”一個男子說:“你爲啥成不了蘇紅,你太計較麼,雷剛那兒的肉五元六,你的肉就五元八,你知道雷剛這幾天不殺豬,你就哄擡物價呀!”女的說:“你說啥,誰的肉?”男的說:“你的肉麼。”女的說:“是你的肉!”那男的就笑了,對蘇紅說:“蘇紅,明日我娃過滿月,你得和廠長來呀!”蘇紅說:“這麼快的,卻生下一個月了?是公子是千金?”男的說:“快是快了點兒,可絕對是咱的種,咱不是那慶升!”蘇紅說:“你看誰來了?”那男的看了一眼西夏,忙說:“是個女的。”蘇紅說:“女的好,女的是他爹的貼身小棉襖。”男的說:“那有啥好,頂大嫁給個皇帝!”西夏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蘇紅說:“西夏西夏,你這是到哪兒去了,臉色這麼難看,你娘捨不得給你喫嗎?”西夏說:“回來這些日子總害胃疼。”蘇紅說:“走走走,到我那兒去,買一節腸子姐給你做葫蘆頭喫!”西夏說:“啥子叫葫蘆頭?”迷胡叔說:“就是豬的痔瘡泡饃。”聽得西夏齜牙咧嘴,蘇紅說:‘他胡說哩,是用大腸泡饃,又好喫又養人。”買了一節腸子,拉西夏往家去,迷胡叔也跟了來,西夏說:“你們有事?”迷胡叔說:“蘇紅要問我砍林子的事哩,我這一輩子就栽在順善手裏了!”西夏聽迷胡叔這麼說,就不願跟了蘇紅走,但蘇紅終不放她的手。
到了蘇紅家,院子裏清清靜靜,一層落葉在地上,微風酥酥地吹,聚起來又散開去。二樓的窗臺處,一根竹竿上挑着三個褲頭和兩上胸罩,搖搖擺擺如小旗子。在高老莊,西夏去過許多人家,見到的婦人的褲頭和胸罩差不多都是用粗布自制的,有的甚至補了幾層補丁,洗曬也都在院中的不顯眼處。她就說:“蘇紅姐,你們先談正經事吧,我在這兒洗洗手。”她在院子裏的水池上洗手,看着蘇紅和迷胡叔上了二樓,說:“呀,你這是使館,窗前掛了國旗哩!”蘇紅就笑着說:“女人的褲頭掛在誰家的窗外這女人就是誰家的人了,我往哪兒掛去,就掛在那兒讓東西南北的風吹去!”
西夏差不多洗了半個小時,無聊得用盆接水還澆了那幾叢花,待最後去澆牆角那幾盆仙人掌時,花盆竟是放在一面石碑上,喜歡道:“這兒還有一塊碑子,一定是等我來讀等得太久了!”就搬走了花盆,又拿水沖洗了,見是一面《建修土地祠碑》,長一米,寬半米,爲明成化年刻,其文爲:
嘗聞神之威靈特乎人力,人之護福賴乎神佑,土地祠數十餘年澤水浸淹,以至壬戌歲冬,又被流寇擾害,廟宇棟樑折毀。神像竟然損壞,日曬夜露,經過其地者無不目睹心傷,不忍坐視。信等請同大衆商議,傾囊樂助,已於乙丑歲五月二十日興工,成於閏月五月初一日。大功告竣矣,廟貌巍峨,神像丕煥,一方之功德昭焉,香火之接續遠焉,豈非盛舉哉!茲將捐資香名,修補廟宇一切花費賬項刊列於後:以下列捐姓名85人略以上收錢四十千零四百九十一文,付木料錢四千五百六十文。付獸頭磚瓦錢五千八百九十四文。付石灰錢三千文。付雜項錢三千七百六十文。付木匠工錢一千九百五十文。付砌匠工錢六千文。付神像一十千文。付彩畫神錢二千四百文。付磬錢一千四百文。付刻字工、香爐錢四千文。付開光、謝士、誦經禮錢四百文。共付錢四十三千二百七十文,不敷錢三串六百七十九文。提用衆神會利錢三千六百七十九文。
當下抄畢。聽得樓上迷胡叔的罵聲漸漸小了,就走上樓去,正聽着迷胡叔說:“林子一毀,順善就真把我的飯碗子揣了!叫我幹啥去,到白雲湫當野人去?!”西夏心中一動,進去說:“迷胡叔,你要到白雲湫,一定得帶上我去!”蘇紅說:“西夏也知道白雲湫了?你要敢去,我也就敢去了,都說白雲湫如何如何,我是高老莊人我倒沒去過。”迷胡叔說:“那好麼,你們要去,我領了去,你們年輕都不怕死,我怕啥哩!”西夏就說:“蘇紅姐,明日你沒事吧,明日咱去!”蘇紅也熱火起來,說:“明日就明日,我也是煩得很了,去浪一浪,迷胡叔你可得說話算話!”迷胡叔卻嘿嘿笑起來,說:“去就去,但我有個要求哩。”蘇紅說:“啥要求,喫的喝的我全包了!”迷胡叔說:“順善瑞了我的飯碗,你總不能看着你叔喝風屙屁啊,我給你們廠搞宣傳去,拉胡琴,唱醜醜花鼓!”蘇紅說:“那是生產單位又不是耍社火哩!”迷胡叔說:“看個大門還不行?打掃個廁所也不行?”蘇紅說:“人都說迷胡叔是瘋子,瘋什麼來着,擔糞不偷喫!行吧,我和王廠長研究一下就去通知你!”三人當下就商量了,明日一早出發,如果當日能回來就回來,若時間來不及,夜裏就歇在白雲寨的什麼人家裏,蘇紅就叮嚀西夏和迷胡叔什麼也不要帶,她準備喫的喝的和手電,萬金油,蛇藥,她還可以去派出所借一個警棒的。
西夏沒想到謀算了多長日子的計劃遲遲不能實行,無意中卻落實得這般容易,情緒非常好,送走了迷胡叔,兩人就洗豬腸做飯。她說:“蘇紅姐,你院子裏還有一塊碑子?”蘇紅說:“你把我這兒什麼東西都摸清了?那是我蓋房時,從土裏挖出來的,那日吳鎮長來家,我還說:“吳鎮長,你總說你是土地神,這塊碑子應該豎在鎮政府院子。吳鎮長看了,說就放在你這兒,多給土地爺燒燒香啊!”西夏說:“那你就放了花盆啦?”蘇紅只是笑。西夏是不懂葫蘆頭的做法的,蘇紅講,古時候,高老莊人就喜歡喫豬的雜碎,但腸子腥臭味大,又油膩,有一個外地的名醫經過這裏,在一家小店喫過一頓飯後,知道是對腸子的製作不得法,就配了幾味藥作調料,從此雜碎一改舊味,香氣四溢,顧客盈門。這家店主爲了感激這位醫生,就在店門口高懸個藥葫蘆,慢慢就把這種雜碎叫了葫蘆頭的。西夏噢了一聲,卻問:“太壺寺也是因爲寺門口曾經掛過一個大鐵壺嗎?”蘇紅卻不知此事,說:“你腦袋瓜就是靈,能想到那兒!”蘇紅一邊和西夏洗腸子,一邊講着怎樣挼,挼,刮,摘,回,再挼,漂,再接,又再挼,然後煮,晾,才能將污腥油膩盡脫。西夏說:“這麼複雜?”蘇紅說:“今日我不能按要求做到,正宗起來,除了處理腸,還要熬湯,添飯,熬湯必須要原骨砸碎,出骨油了,湯水乳白,再下肥母雞一隻,大料,花椒,八角,上元桂,大火小火熬得湯濃爲止。添時得腸子切坡刀形,每碗五片六片,排列在掰好的饃塊上,滾湯澆三四次,加熟豬油,味精,調料水哩。我這兒沒骨湯也沒母雞,但別的料有。”西夏說:“太麻煩,做些米湯,青菜炒腸子喫喫罷了。”蘇紅說:“要喫就喫好,我近日胃口不開,得把色香味做好哩。”西夏說:“咱中國人就講究色香味,胃口越不好,越要色香味,越是色香味,胃口就越不好!”蘇紅說:“你是文化人,這也是食文化呀!”西夏說:“正是這食文化把中國人食得胃的接受能力差,胃不行了身體哪能好,長得就……”西夏不願意再說下去,蘇紅說:“喲喲,喫一頓葫蘆頭你倒要發表一篇論文了,這就是你們知識分子!我在省城的時候見過一些高級大夫,他們是這樣不能喫那樣不能喫,聽他們的話便只有餓死,到你這裏,啥味又都不要了!你也是中國人,你咋長得人高馬大的?給你做一頓飯,一盤五味俱全,一盤少鹽沒調和,你喫哪盤?說穿了,懶!懶又有懶道理。”西夏一時倒沒詞了。蘇紅又說:“我在省城的時候,也認識了一個劇團的名角兒,他邀我到他家去,他在外穿得鮮亮光堂,褲棱兒不倒的,說話也是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的,可一進他們劇團大院,亂得像個垃圾場,他那房子更是個雞窩,倒牆上掛了齋號叫‘鳳凰閣’,你們城裏人就是這樣!”西夏說:“我寫論文哩,蘇紅姐倒寫大字報啦!”蘇紅就哈哈笑起來,說:“不說啦不說啦,腸子洗好了,下來我給咱做。你去臥房裏歇着,抽屜裏有相冊,你看看你姐當年怎麼樣?”
西夏到臥房裏拿了相冊,趴在牀上翻看,五大本相冊全是蘇紅的照片,穿各種衣服擺各種姿勢,不穿衣服擺着各種姿勢的也有。西夏暗暗喫了一驚:蘇紅這麼開放的!而且還有和七八個男人的合影照,看看照片裏的背景,西夏能認得是省城的什麼地方,就猜想當年的蘇紅在省城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也就不便提問那些男的是誰,照片是誰拍的,照相館肯爲這些底片沖洗嗎?把影冊放回抽屜時,抽屜裏竟有一個類似xxxx的塑料玩意兒,趕忙就放下,蘇紅卻進來了,蘇紅倒大方地說:“你瞧那東西是哪兒產的?”西夏說:“什麼東西?”蘇紅說:“你倒裝正經了!今日姐要問你,你這麼漂亮,子路一天能愛你幾回?”西夏耳朵立即燙燒,但也笑了一氣,說:“他年紀大了,沒幾回的。”蘇紅說:“不是我教唆你的,你也該讓人到日本捎個這東西,聽說廣州也有的。你現在還沒孩子,等生過孩子了,男人越來越不行,女人卻如狼似虎的。”西夏還是笑着,笑過了,說:“蘇紅姐,你就這麼過下去呀?”蘇紅說:“你是不是也覺得你姐太寂寞了?尋不下合適的麼!乾脆不嫁啦,又不是沒見過男人,男人不就是個屌嗎?”說完自個兒倒笑了,過來摟住了西夏,雖然個頭只到了西夏的肩上,但她把西夏的Rx房捏了一下。西夏一下子害怕起來,趕忙從臥室出來,叫嚷着要去廚房看腸子煮好了沒有,直到喫飯,蘇紅坐在桌子左邊,她就拿凳子坐在右邊,喫畢便藉口回去準備明日去白雲湫的衣服,急忙走掉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西夏換了一身衣服,將髒衣裝在籃子裏,說是昨日約好,到蘇紅家去洗,蘇紅家有洗衣機。娘說:“幾件衣服划得來到人家家去?我給你兩下就搓洗淨了。”西夏說:“這是牛仔褲,見水像帆布一樣,沉得很!再說,我還要向蘇紅調查些事的。”娘說:“那你早去早回。”西夏說:“喫飯不要等我,如果我們聊得熱火了,我就在她家喫。”子路是從樓上翻尋出了早年曾經掛過的一對木刻的堂聯,用水在院裏擦洗,木板雖裂了幾道縫兒,但聯語還完好,一條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一條是:“兩件事讀書耕田”,高興得正要張羅叫西夏來欣賞欣賞的,卻見西夏又要出去,就惱得把雞打得嘩啦啦從雞棚上飛到了檐笸,雞毛滿院飛。西夏偏拾起兩根雞毛,在左右腳上的鞋口各插一支,說:“娘,我是飛毛腿哩!”過去對子路說:“子路,我給你說個話。”子路立着不動,西夏梆地在他腮上親了一口,奔出門去。子路眼看着娘,說:“這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