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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紅和西夏離開鎮子,到了葡萄園下的溝坎,迷胡叔已在那裏等了多時,三人沿着溝坎下的河道一直往西走,河道在牛川溝口匯合一處又往西去,這就是倒流河了,迷胡叔扎着裹腿,穿了一雙麻鞋,就又吼唱起來:黑山喲白雲湫,河水喲往西流,家無三代富喲,清官不到喲頭。西夏說:“迷胡叔真有藝術細胞,一見這麼好的山水就唱起來了!怎麼就家無三代富,清官不到頭了?”迷胡叔說:“你不知道高家的事哩,高家過去仍是出個大財東的,可從來沒有富過三代。你那一系的雲字輩裏,有個武人給人家押鏢,有一回爲州里一個糧莊押了五車鏢,貨還未到,那糧莊主犯了官司,滿門抄斬,你那先人就私吞了財物,以此發了家,富到縣上州上都有鋪子,號稱高家的馬行走百里不喫別人家的草哩!但富到第三代,被北邊來的紅鬍子殺了。鎮上雷剛的先人,原是高家的外侄,後來也家大業大,五個兒子四個在外邊做官,留在家的那個臉上有塊紅瘤子,娶了七個老婆哩,閒得無事,把七十七鬥豌豆撒在大場上,讓七個老婆在上面玩老鷹捉小雞,老婆都是小腳,立起一個滑倒一個,他以此來取樂的,那過的是啥日子?!但這五個兒子一年裏死了三個,兩個又無緣無故地得了軟骨病,一幫婦道人家陰氣太重,又都重嫁到縣上,被人家幾年之內把家產倒騰個淨光!我爺手裏,我家也是富的,收麥天先請的麥客子就坐三席哩,到我手裏,我那兄弟,就是順善他爹,不成器麼,人懶又愛抽口大煙,把家產抽空了,要不怎麼土改時你們家裏中農,我們家倒成了貧農!”蘇紅說:“那還不多虧順善他爹,給你定個地主分子,怕文化革命中早背了磨扇沉到西流河了!”迷胡叔說:“這倒也是。栓子他爺富,土改時給他背了炸藥包子,點着了讓他在十八畝地那麥田裏跑,跑着跑着,炸藥包響了,只有一個手是完整的,那手是個六指頭。十八畝地就是葡萄園的西頭,對了,蔡老黑前幾年是多富的,他家空酒瓶子一拉一架子車的,她那婆娘見天往外倒雞蛋皮,說雞蛋把人喫傷了,一見雞蛋就反胃的。現在呢,才幾年光景,畢了!現在富的是蘇紅……”蘇紅說:“你別胡說八道!”西夏還要問:“那‘清官不到頭’又有啥說頭?”蘇紅說:“你別讓他說,說上十句還說的是人話,說過十句了就全成瘋話了!”迷胡叔說:“我哪一句是瘋話了說你富了你就不高興了?我不向你借錢,你怕啥的?”蘇紅說:“好,好,我富我富,家無三代富,反正我沒男人沒娃,怕什麼二代三代的?!”不高興起來,往前獨個走去。西夏猛一歪頭,瞧見前邊山崖上直直立着一個人,便把頭低了,再抬頭看時,那立着的不是人是一塊豎着的石頭。就怔了一下,心想:明明那人還朝我笑的,怎麼就是一塊石頭?她說:“蘇紅姐,那是一塊石頭嗎?”蘇紅在前邊回了頭,說:“你是近視?”證實了是石頭,西夏覺得自己又有了幻覺,說:“我眼睛是不好。”就問迷胡叔:“咱這兒出過清官?”迷胡叔說:“明朝的時候,高家出過一個叫高傑的,在清川縣當縣官,高懸明鏡啊,負責修過一條石砭路,那時沒雷管炸藥,全是用柴火燒崖,燒過了用水灌,石頭就激炸開縫子,硬是用釺子撬,鎬頭挖,石砭路修了八十里,聽說現在還叫高公砭。他政績好,調到周山縣,周山縣是窮縣,土匪強盜多,誰也不肯去的地方,他去了,當的是知縣,拿的是州官的傣祿哩!可一夜土匪把縣衙搶了,天明,他還是坐在大堂上的,頭卻沒有了。清朝三百年,高老莊出了四個官人,都是清官,但一個收納皇糧不及時被革職了,兩個得罪了朝裏下來的人被下了牢,一個一直官做到了五品,可剛上任頭一天,就病死了。前五年,咱縣上的陳縣長來高老莊蹲點,領着人修了牛川溝兩邊幾百畝農田,鎮東頭那座橋是他到省上要款修的,還有牛川溝上那個吊橋,他領導得好,準備考察着要他當副專員呀,一封告狀信把他告倒了,說他給省上有關人行賄。行什麼賄?他是爲了要修橋的款,當然給管錢的送些禮麼,他是拿小錢給咱換大錢的,但這黑信使他提拔的事就放下了,一放下也就畢了。你知道告狀的人是誰嗎?是他的通信員。他一死,現在的縣長來了,把通信員提成了鎮長……”蘇紅走累了,坐在前邊的石頭上脫了鞋揉腳,說:“你攻擊鎮長呀?你不當護林員了就說鎮長壞話呀!”迷胡叔說:“我不怕他報復的,他就是將來當上了副縣長,我是農民,他把我開除農籍了?西夏你說是不?”西夏說:“迷胡叔倒知道這麼多事?”迷胡叔說:“我有耳朵麼,我還知道得多哩!”西夏說:“還有什麼?”迷胡叔說:“咱們縣上一會兒是貧困縣,一會兒又成了甩掉貧困帽子的縣,一會兒又聽說把貧困帽子要回來了,反正每個領導有每個領導的一套,都是想法兒爭個政績的,他有政績了他就能上麼,他上去了吳鎮長也就上去了麼,吳鎮長上去了賊娃子順善就上去了麼!”蘇紅就笑起來,說:“我估摸快說到順善了,果然就說到順善!”迷胡叔噎住了,說:“你包庇他?他應該槍斃,煽動羣衆破壞國家森林!”蘇紅就過來拉了西夏往前走,說:“西夏,你分析分析,毀林的事可能是誰煽火起來的?”西夏想說是蔡老黑,但她沒說,搖搖頭。蘇紅說:“我看八成是蔡老黑,在往常,什麼事他不在頭裏,這回偏偏他沒去,又在他家把迷胡叔灌醉,這就叫欲蓋彌彰了!”西夏沒有順應她,只說:“你們和蔡老黑結了仇了……”
河一直往西流着,河面一會兒寬一會兒窄,且走上一截河牀就跌落一截,沿途卻有那麼些石幢石臺,形成瀑布。三人每走一程,就坐下歇歇,迷胡叔先還歇下來拉拉胡琴的,後來也不再拉,拿過蘇紅借來的警棍翻來覆去地看,說這東西能不能再借他,他去捅一回順善和順善那瘦婆娘。走到一個叫磊磊石的地方,河牀全然爲石板,水流在其中沖刷成一條很深的渠道,水先在上游處散漫着,織出細細的人字紋,到了渠道爲之一束,急而硬地從石幢上衝下去,轟隆隆跌得粉身碎骨騰起一潭白花。西夏大呼小叫,就要自己到石幢上的兩塊相壘的巨石上去,巨石上蓋有如櫃一般大小的一座廟,貼着廟牆又繁衍生出一棵柏,柏雖不大,但彎彎扭扭,疙裏疙瘩,十分蒼勁。但見石上鑿有一段文字,竟是:
斯關正賊人出沒之路,當道檄委百戶高錫守把,率同鄉老高志纔等。仰叩山神,賊人不致有犯。修建廟宮,人心有感,神必昭彰。果蒙默佑,賊寇遠遁,而是方寧矣。
掏出筆紙,竟趴在那裏抄錄起來。蘇紅喊了數次,方把西夏喊下來,三人沿着石幢邊的之字形小路往下走,路卻並未直落到河灘,而是又沿着山根走上一段方慢慢垂下。西夏是提了蘇紅的那個挎包的,在之字形的路上就大聲叫喊,聲如在甕中,滿谷迴響,一時手舞足蹈的,竟將挎包脫了手,骨碌碌從坡上滾下去,掉在了潭邊的亂石叢裏。三人只好扯着野樹野草小心翼翼地下到潭邊,西夏卻興奮了,河對岸的山根下有一株什麼花,開着血一樣的顏色。蘇紅說那是石皮花,就指着這邊貼長在石壁上的一種草講,那花就是這種草開的西夏彎腰去摘石皮草,瀑布的水飛濺得一頭一臉,草摘了一撮,纔在手裏那麼一握,竟全化作了綠汁兒,就覺得太妙了,嚷道那花一定也是一碰就化紅水兒的,要過了潭去對岸。蘇紅當然不允許,強調潭裏水深,水又涼,有危險的,西夏哪裏肯聽,就撒了嬌說不麼不麼,兩人爭爭吵吵,蘇紅說:“你怎麼和小孩一樣!”還是領她到潭的出口處,試探那兒可能水淺,而迷胡叔則跑到下游的一塊屋大的石後去大便了。西夏也就不聽了蘇紅的,叫嚷她是會游泳的,蘇紅便坐下來,從挎包取了一塊餅子來喫,一隻鷹便在她頭頂盤旋,她就忙把乾糧袋用一塊石頭壓住。
西夏在河邊脫了鞋,放在一塊石頭邊,挽了褲子蹚水過去了,河水下滿是石頭,又全長着綠的苔絨,滑膩不堪,歪歪斜斜走到河中,卻不想一腳踩下去,竟是一個深坑,咚地一下,水一下子淹到腰間,登時慌了神,身子就倒了下去。蘇紅在這邊喫餅,猛地聽見叫聲,抬頭看時,西夏已順水往下漂,手腳亂打,一邊叫喊:“啊!啊!”鷹卻一下子撲下來叼了手裏的餅滑翔而去。蘇紅已不顧了一切就往河邊跑,但西夏已在二十米外的河裏站起來了,又趔趔趄趄到了對岸,趴倒在河灘上了。蘇紅隔河在問:“沒事吧,沒事吧?”西夏渾身水淋淋的,面色蒼白,說:“我膝蓋碰爛了!”蘇紅只好跑到下邊淺水處過去,見西夏膝蓋流了血,一時又沒什麼包紮,人瑟瑟瑟地打顫,就扶她到山根一叢毛柳木後讓把衣服脫了,擰了水,將自己一件上衣退下來給她穿了,但蘇紅也只是穿着一件單褲的,西夏只好又把溼褲子穿上。蘇紅喊:“迷胡叔,迷胡叔!”迷胡叔還在石後大便,應聲道:“在哩!”蘇紅說你不要過來,也不要往這邊看!”就自己解了褲帶,蹲下尿尿,又用手接了一掬捂在西夏的傷口上,說:“用熱尿澆了就不會感染了,還痛嗎?”西夏說:“不甚痛了。”蘇紅喊:“迷胡叔,你可以往這邊看了。”說道:“不讓你過河,你犟得很,怎麼着,我怎麼對子路交待呀!”西夏說:“這石皮花一定是個妖魔變的,勾引我哩!”兩人從下游淺水處又蹚過來,蘇紅說:“水也不是多深的,怎麼你就一下子漂走了?”西夏說:“那裏有個坑,一腳踩下去,我感覺是無底深淵哩,但後來出了坑,我還是站不起來,我也覺得怪哩,也不知道這膝蓋碰在哪兒了?”
過到岸這邊,西夏說:“蘇紅姐,你去石頭邊把我的鞋拿來。”蘇紅去了石頭邊,並不見什麼鞋,倒是有兩堆牛糞,已經發幹。蘇紅說:“哪兒有鞋?”西夏說:“就在石頭邊放的。”自己也走過去,就是沒有鞋,說:“明明就在這兒放的,怎麼成幹牛糞了?!”話說畢,兩人都驚恐起來。蘇紅說:“鬧鬼了,西夏,鬧鬼了!”連聲喊迷胡叔。
沒了鞋,西夏是不能走路的,去白雲湫的計劃只有停止,縱然西夏再要強,也是無可奈何。但即使不去白雲湫,往回返,赤腳的西夏也是走不得的,迷胡叔就在山上折枸子樹,剝下皮來搓繩,然後以他的腳丫子爲鞋耙子,再拔馬蘭草編起草鞋。蘇紅也把自己的襪子套在西夏的襪子上,以防草鞋磨了西夏的腳。西夏慢慢往回走,一迭聲地喊黴氣,迷胡叔卻說:這是老天在阻擋她去白雲湫的,或許是好事哩。因爲失鞋是一種徵兆,誰誰就是去山上砍木時,早晨起來剛喫過飯,一拉電燈,燈泡炸了,他老婆不讓他去,他說他喫過飯了怎能不去,結果去了山上就滾坡了。誰誰要去過風樓鎮趕集的,走到村口崴了腳,一瘸一瘸到了車站,班車開走了,氣得他站在那裏罵娘,中午,消息回來,那輛車在黑山砭翻了,車上沒一個生還的,他趕到崴腳的地方燒香磕頭。西夏聽他這麼說,心平靜下來,說:“不去了也好,要麼真去成了,回去則不好對子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