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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突兀地說一句“我舅淹死了”,做奶奶的立即讓他朝天呸呸吐唾沫,要消除不乾淨的話。然後去南驢伯家,才走到那門前的菜地邊,娘是老遠地看見了南驢伯蹲在籬笆根曬太陽,悠悠的風把一些樹葉和麥秸集在籬笆下,一隻貓也臥在那裏。娘心裏頓時寬展了許多,纔要近去說話的,三嬸卻立在山牆處往南邊官路上張望。三嬸的胳膊似乎一輩子都沒有伸直過,她立在那裏,衣衫破爛,頭髮灰白,雙手先是插在衣襟下,像是一隻罐子的雙耳系子,後就雙臂彎着在胸前,胳膊肘以下軟軟垂了,酷如猴子一般。娘就想到南驢伯年輕時罵過三嬸是猴變的話,無聲地笑了笑,說:“你看啥哩?”三嬸回過頭來,沒有表情,猛地驚得跳了一下,說:“哎喲,我石頭來了!沒看啥,我不知怎麼就覺得得得出門打工去了,要回來的。”娘見三嬸又可憐兮兮了,忙拿話岔道:“你也真是,天上風倒是不大的,可他伯也不該在外多呆,你也不拿個躺椅,就讓他坐在溼地下!”三嬸說:“他還能坐躺椅,自睡倒後,啥時候離過炕面子?”娘覺得不對,問:“他伯在炕上?”三嬸說:“可不在炕上!竹青的大女子迎迎和女婿來探望她爺了,把他們的龍鳳胎也帶了來,屋裏吵鬧得像過會的!”娘聽說,趕忙進屋,南驢伯果然是躺在炕上的,兩目失神,面無表情,心裏就想:剛纔籬笆根下坐的莫非是他的魂靈:魂靈要是離開身子出遊,人就要不行了。胸口一陣發緊發痛,但沒敢再說出自己的所見。竹青的女兒女婿坐在炕前的小桌前喝紅糖開水,四個兒女老鼠一般,有一男一女已蹣跚走步,一會兒去抓桌上的碗碟,一會兒鑽到櫃下去翻一堆油膩膩的空酒瓶子,另一男一女則還不會走,在地上爬,尿溼了,又自個兒以尿和泥,抹得臉上身上到處是髒,吵聲一片,喊聲一片,哭笑一片。石頭去逗坐在竹青女兒懷裏那個最小的女孩,見小不丁點兒的眼睛如指甲掐出一般,醜陋而又可愛,就叫道:“叫舅舅,叫舅舅!”孩子竟撲嘰嘰拉下一攤稀屎,髒了母子一身,忙拾起一個苞谷棒芯子颳了刮,從地上抓一把土到髒處揉揉,拍打着,說:夜裏着涼了,喫得不多拉得卻多,娘趕忙接了孩子,說:“真是抓個娃娃娘要喫三兩屎的,你們竟一胎四個不知怎麼個帶呀?”那小女婿說:“能累死人哩!累倒還罷了,都是些張口貨,迎的奶只夠一個喫,那三個一天得熬幾次苞穀米湯,把我都喫害怕了!可想想,我家人經幾輩都是單傳,到我手裏一胎四個,再累再窮心裏受活哩!”娘說:“就是,大人就活娃娃的人哩,龍鳳胎以前只是聽說過,沒想到就生在咱這裏,君武本事真強!”君武說:“強什麼呀,我原先沒想到能生四個,指望着生出一個龍種的,胖胖大大的,卻四個小虼蚤蛋,又小又匪!”大家都笑起來,娘說:“小是小,多了也好!迎哎,咱把娃娃領到廚房去說話,這裏太吵鬧,你南驢爺睡不好哩!”幾個人連抱帶拉,把四個孩子引出堂屋,三嬸從箱子裏掏出一戳瓢柿餅來,給孩子們一人一個。給石頭,石頭沒喫。

都擁在廚房裏說話,石頭卻搖着孃的腿,說:“奶,你聽有人叫哩!”娘閉了嘴,拿耳朵聽,說:“是西夏叫哩!”大家都不說話,果然聽見西夏在叫:“喂——娘!”前聲拉得特別地長,後聲卻短而重。三嬸說:“她也學會咱這兒的喊聲了!”出得門來,見西夏在一棵柿樹底下站着,一聲聲叫得緊。瞧見娘出了屋,也不過來,只招了手。娘碎步兒過去,說:“你咋不過來看看你伯呢?”西夏說:“我不願在他家說那事,石頭的舅出了事啦!”娘說:“啥事,和他妗子又吵架啦?他舅一輩子像個婆娘,兩口子吵架,他妗子倒沒事,他卻尋死覓活的,去年還差點兒就上吊哩!”西夏說:“不是吵架,剛纔來了人,說是從汽車上摔下來淹死了,要咱過去幫着處理後事的。”娘頓時手腳顫抖,說:“你快回去,我馬上就來。”轉身去了南驢伯家,只說家裏來了客,推了石頭便走。一進家院,心慌得更厲害,先熬了戒指湯喝下,靜靜坐了一會兒,渾身的虛汗退去,說:“人怎麼這樣脆的,說死就死了!是從汽車上掉到河裏了?子路呢?”西夏說:“具體我也說不清楚,子路已經去了,子路讓我叫你回來,叮嚀着你不要去,在家待著,我滿村尋你尋不着的。”娘說:“可憐那瞎人就死了!石頭他娘知道了沒?”西夏說:“也不曉得,恐怕有人去通知的。子路的意思是石頭也先不要去,你們婆孫倆在家,我得趕緊過去的。”石頭唬着眼,一直一聲不吭,西夏就拉閉了院門自個兒出去,一會兒又回來,說:“娘,娘,我穿這花衫子合適不合適?”娘說:“只要不是紅衣服,不礙的。”西夏又拿了幾片止痛片,返身去了。

石頭舅家是三間土坯屋,院門完整,三面院牆卻倒了兩面,一朵紙做的白花就掛在院門腦上,幾十人亂哄哄擁在那裏。西夏過去看了,死人停放在堂屋前,在屋外橫死的人,屍體是不能進屋的,一張草蓆蓋着石頭的舅,背梁原本是矮,草蓆也短得可憐,背梁的雙腳就蓋不住,一隻腳上沒了鞋,一隻腳的鞋背上沾着泥水,後跟磨去了半邊兒。門板上縛着一隻大白公雞,撲撲啦啦搧翅膀,草蓆上蒼蠅就一羣飛起來,又一羣落下去。背梁的婆娘修子,頭髮亂得像個栗子包,坐在臺階上和三四個人說什麼,說上一陣兒就哇哇地哭,被人勸住了,又揮着手開始爭執,接着又哭。與修子說話的有蔡老黑,順善,還有一個似乎是地板廠的人,西夏見過他和蘇紅在一起過,但叫什麼,她不知道。那邊幾個人又說又吵又哭的,院子裏圍觀的人就說什麼話的都有,工廠裏的那個人就說:“咱幾個到屋裏去說吧。”站起來進了堂屋後,又把門哐啷關了。立即有三四人附在門口拿耳竊聽。這時候,夕陽已經坐在租甲嶺上,最後的一道光抹在院門樓上,一個人就紅膛膛着臉走進來,提了一大包衣服,幾個老太太便接了,當下解開抖落,是一頂地瓜皮黑色小帽,一件白斜領襯衫,一件印着暗色銅錢紋的絲綢小棉襖,一件紫色長袍,一條白襯褲,一條棉褲,一雙淺幫白底黑麪布鞋,一雙高腰襪子,兩條褲管紮帶,一枚繫着紅頭繩的鐵質內方外圓的清朝錢,一隻四指長短的青玉做成的長形豬。老太太們說:“還好,還好,玉貴倒會買的。鼻塞耳塞和肛塞買了沒有?”叫做玉貴的說“買了。”掏出一個紙包,裏邊是五塊小玉石,老太太們說“這玉是啥成色,是料石麼。”玉貴說:“可以了,背梁一輩子也沒見過玉的。好玉貴得很哩!”一個老太太就說:“將就着也行,這號事和蓋房一樣,沒個窮盡的。驥林他娘,人呢?”驥林娘在她身後說:“在這。”老太太說:“你給剃頭吧,水燒了沒有?”有人在廚房門口應道:“燒了。”驥林娘手裏早拿了一把剃頭刀子,在門栓上備了備刀刃,叫人拿盆子盛了熱水端來。蔡老黑從堂屋出來,說:“先不要給剃頭換衣裳的,事情沒談妥,人就不要動!”驥林娘說:“事情歸事情,人一死都得剃頭洗身換衣裳的,總不能讓背梁一身舊衣服上陰間路吧?”蔡老黑牙咬着下嘴脣,悶了一會兒,說:“那也行。”有人就間:“談得怎麼樣嗎?”蔡老黑說:“正較勁哩,姓方的再不鬆口,就不和他談了,直接讓他們廠長來,反正不達成目的人就不埋!雙成呢,讓雙成搭靈棚麼,沒席沒椽了,到我家去拿。把該買的啥都買下,咱的人死了,咱就要管,活着時村人把他不當回事兒,死了就給他最後紅紅火火過一場事!”說畢,和斜眼子雙成嘀嘀咕咕了一陣兒,然後推門又進了堂屋。

西夏站在院裏,作爲拐把子親戚,不知說什麼也不知該幹些啥,給死人剃頭洗身時,許多人都嚇得躲開了,她湊前去,幫驥林娘端了熱水盆子。死人的身上幾處有傷,流出的血差不多幹了,頭上卻沒有傷,但嘴臉烏青,樣子醜陋而嚇人。驥林娘一邊剃頭,一邊嘴裏嘟嘟囔囔說着話,似乎在說着背梁,人活長長短短都是要死的,早死少受罪,早死早託生,既然閻王爺召你去,你就乾乾脆脆地走,啥事都有蔡老黑和順善子路給處理哩。西夏就覺得頭髮刷刷刷地要立起來,看那死人的胸膛好像在一起一伏,她動手要去試試,但趴在胸膛上的一隻蒼蠅卻就勢停在她的手背上。這黑而醜的蒼蠅是背梁魂靈的精變嗎?它是來觀察活着的人如何對待着他的死後?落在她的手背上不肯飛去,是對她懺悔活着時對她的脾氣惡劣?西夏有些害怕了,手停在那裏一動不動,只等着蒼蠅飛走,臉色煞白地從人羣裏退出來,在院牆角一陣兒嘔吐。雷剛的媳婦香香見西夏吐了,過來幫她捶背說:“你不該去摸死人的,背梁是橫死的,橫死鬼厲害,別讓他纏上你!”悄悄從牆邊的一棵桃樹上折下一截棍兒裝在西夏的衣服口袋。開飯店的三治的婆娘一把將西夏拉住,高聲說:“西夏你也來了?你來了別人笑話哩!”西夏說:“笑話啥?”三治的婆娘說:“背梁是菊娃的哥廣碑各都是可來可不來的,你來幹啥你來還上禮嗎,你給他上什麼禮?!”西夏說:“人死了還講究這些?”不理睬了那婆娘,回身和香香坐到了臺階上。香香低聲說:“她說的屁話!你能來,旁人世人倒誇獎你呢!背梁生前常在她飯店裏幫着劈柴哩,人一死,她第一句話就說背梁還欠她一元五角錢呢,現在死口無對了!啥號子人嗎?!”西夏說:“背梁是給廠裏做工死的,可我聽我娘說過,他並不在廠裏上班呀?”香香說:“他要力氣沒力氣,笨手笨腳,又一副壞脾氣,廠裏纔不肯收他當工人哩!今日隨廠裏的卡車去山上運木頭,原本去裝車的是福民四個人,可福民臨走時家裏豬病了,才讓他頂替去的,山上的路是新開出的路,前幾天下雨,山上洪水把土石衝下來,路面就裏頭高外邊低越發難走。裝了車,做小工的一個機靈先坐在了駕駛室,另兩個爬上車站在車箱前左右箱角,背梁是被人瞧不在眼裏的,兒個人故意不讓他搭車就把車發動了要走,車開時他在地上拉屎哩,見車開動,提了褲子就攆,當然是車速慢,又是上坡,他算是扒了車的後箱爬了上去,就高高坐在木頭上。他得意哩,還說:‘不讓我坐,你們以爲我坐不上來嗎?’就吼了兩句《周仁回府》:周仁不把嫂嫂獻,十個周仁命難全,周仁若把嫂獻了,周仁不是人肏的!車過了一條溝,順溝道走了一氣,就開始翻青楓坡,路邊是有個浸水泉的,水從石縫裏長年往出浸,那裏就有盆子大一個小小的潭,平日人在山上渴了,手掬了水飲的。車吭吭吩詠翻上坡,前邊突然有一塊才從坡上滾下來的石頭擋路,司機猛一打方向盤,車身一顛,背梁就從車上彈到了坎楞上,從坎楞上又滾下來,恰好頭朝下窩在水潭裏。他被彈下去,司機不知道,車箱角的人也不知道,還說了一句:‘背梁,你唱得像驢叫喚!’車開到廠裏,發現車上沒了背梁,幾個人就慌了,沿路尋回去,背梁已趴在水潭裏淹死了。那是多點兒水麼,腳面都埋不住的,竟把他淹死了!”西夏聽得渾身發冷,又覺得不可思議,站起來見驥林娘已剃完了頭,剝下舊衣要擦洗,那身子僵硬,衣服脫不下來,費了半天勁脫下來了,一邊洗一邊說:“人真是生有時死有地,命裏要淹死的,一盆水的小坑坑也就是海了!”西夏猛地記起石頭說過他舅下海的話,又想起了自己曾做過的夢,要去那衣口袋裏看看有沒有十二元三角四分錢,但她沒有去,也沒有說出口。擦洗了身子,換新衣,褲子是好穿的,而上衣怎麼也穿不上,兩條胳膊如棍子一樣撐着,驥林娘用熱水敷那胳膊時,搓了半會兒,仍不見軟,就拿了一條白布,挽了套兒,一頭套在死人脖子,一頭套在自己脖子,把死人直直拉起來,然後先穿兩個袖子,再把衣服翻過頭頂從後邊拉下去,總算穿好了。西夏從未見過這樣穿衣,在套白布繩的時候,她看見那死人的臉貼住了驥林孃的臉,而死人口裏竟有水流出來,流在了驥林孃的右肩上,驥林娘還說:“這死鬼,我給你穿衣服哩,你倒吐我一身!”旁邊有人說:“嬸子,他把你衣服弄髒了,你一定是欠了他的。”驥林娘說:“我欠他孃的頭!”旁邊人就低低地笑,說:“是這樣吧,把他衣服賠你,拿回去納鞋底!”驥林娘說:“送了你回去穿!”那人竟真的接了衣服,在口袋裏掏,掏出一個小菸斗,一包煙末,一個挖耳朵勺子,還有一把零錢,數了數,說:“嚇,十二元三角四分!錢財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可憐他早上去的時候,沒買着喫一碗餛飩哩。”西夏哇地一聲就哭了。

西夏一哭,人們都拿眼睛看她,立即有過來勸慰的,說西夏善良,心腸軟,背梁的本家人都沒見有哭的,她倒哭了。西夏也不便說明原委,一是害怕,二是也爲背梁死得可憐,眼淚再止不住,又嗚嗚地哭着從院子跑出來,一路回去。太陽骨碌碌從稷甲嶺上滾落了,所有的村莊開始有了炊煙,炊煙一股一股從煙囪裏往出冒,在半空裏就混成了一片,又濃濃地沉下來,在村口路上伏地蔓延,像漫過的水一般。西夏在煙霧裏如在雲裏棉裏,腿軟得走不快,又不停地駐了腳讓從田裏馱糞歸來的毛驢走過,誰家的小小窗口裏有了男人罵女人聲,女人打孩子聲,孩子捱了打的哭叫聲。出了鎮街,遇見了娘和菊娃,還有坐着輪椅的石頭,石頭似乎並不願意去舅家,將纏在頭上的白布帶拉下來掛在輪椅上,菊娃的懷裏抱着一卷燒紙,好像很生氣,訴斥着石頭沒情沒義,你舅對你多親多熱的,他死了你做外甥的竟不肯去看一看?兩廂相見,西夏撲在菊娃懷裏放聲哭,菊娃也哭了幾聲,倒擦了眼淚勸西夏。西夏說:“頭剃了,衣服也換上了,靈棚正在搭着……我見不得那場面,心口噎得慌,我先回來了。”菊娃說:“他氣過你,你還去看他,這已經夠他的了,你快回去歇着吧,……誰在料理着,我那嫂子她……?”西夏說:“她和廠里人談判哩,人死了半天了,倒頭紙還沒有燒……”菊娃沉了臉,要說什麼,卻不說了,推了石頭就走。但石頭卻抱住了路邊的一棵樹,說他不去,就是不去。菊娃氣得又罵石頭,打了一個耳光,石頭沒哭,再要打第二個耳光,娘擋住了,說:“他不去就不去吧,天也快黑了,明日讓他過去吧。”就讓西夏推了輪椅和石頭一道回去。

西夏和石頭回來,燒了剩飯各自喫了,石頭說困,自個兒爬上炕睡去,西夏就一人呆呆地坐在院裏。天黑嚴了,院子裏這兒那兒都有響動,一響動就渾身發緊,她就大聲喊叫了隔壁的竹青來說話。平日裏西夏也是反感着竹青,今夜裏卻覺得竹青親近,竹青給她又講說村裏的是是非非,說牛坤和他兄弟分家時怎麼打了個血頭羊似的,麥花小時候一定偷過別人家的雞蛋,所以頭胎娃娃沒長屁眼,銀秀又是如何身懶口饞,麥裏秋裏糧食下來了上頓餃子下頓鍋盔,海喫海喝哩,到二三月青黃不接時,家裏就斷頓了。院門外禿子叔在叫喚他家的狗,竹青就隔了牆喊“禿子叔”,問家裏是不是擺了麻將桌?禿子叔說:“我家電線斷了,黑燈瞎火的,打什麼麻將?!”竹青說:“沒燈那好麼,有兒媳婦在,那就……”禿子叔說:“扒灰也是黑灰!”牆外的把話說到了底,自個兒呵呵地笑,牆內的倒沒了趣味再說下去,低聲罵:“這賊禿子!”說到小半夜,竹青張嘴打哈欠,說她回去睡呀立馬起身就回去了,幸好過了一會兒,子路和娘就回來。西夏問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子路說:“事情談不攏,他妗子和蔡老黑堅持要五萬元,廠裏只應允一萬元,雙方數碼差距太大,談崩了。那個姓方的說事情談不成,廠裏就不管了,讓他妗子去法院告吧,拂袖就走了。”西夏說:“五萬元是太多了,人已經死了,雙方談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安葬死人是大事,廠里人這麼一走,事情砸了鍋,他舅就不埋啦?”子路說:“一時恐怕安埋不了。”西夏說:“人在事中迷,可旁觀的清醒,你得多說話哩。”子路說:“死的是石頭他舅,我能不幫他舅說話?可索要那麼多,理不端的,我勸他妗子,她倒還對我發脾氣。她謀算着地板廠是有錢的單位,趁機會發一筆財的!她妗子只聽蔡老黑的主意哩!”西夏說:“他舅死得慘,家境也可憐,但畢竟是意外傷亡,一般小工,人家是不會多給的。”子路說:“人家的理由是司機並不知道他爬上了車,廠裏也沒義務拉他回來,他是偷爬上車,從車上摔下去,與廠裏沒有多大關係,就是看着家境困難才額外地付一萬元的,而這還是看了菊娃的面子。”西夏說:“菊娃姐咋說?”子路說:“她說一萬元可以了,沒想到她嫂子臭罵了她一頓,氣得她在靈牀前都哭昏了。今晚是談崩了,看明日廠長怎麼談呀,我頭痛先回來了,明日一早再過去吧。”說罷就進屋睡下了,西夏和娘又坐着嘮叨到後半夜。

天明,順善來敲門,咚咚咚,急得像狼攆了似的,一家人都起來,子路臉面有些浮腫,問夜裏情況怎麼樣?順善說,你走後,王文龍廠長是來了,從廠裏到背梁家就那麼點兒路,他卻坐了小車來的,還帶了廠裏三個人,好像誰要把他殺了剮了似的。他把菊娃叫到一邊,拿了那一萬元,又加了五千元,說廠裏對待自己職工從來也沒超過萬元的,而背梁是臨時去裝車的小工,如果付錢太多,廠裏的規矩就亂了,更何況背梁的死是他私自扒車的結果,與司機和廠裏毫無責任。這一萬五千元全是從人道主義出發,也是以他的名義付的,希望背梁的老婆寫一收據,錢收到後,一次性處理事故完畢,再不尋找地板廠。菊娃把錢拿給她嫂子,也原話照說了,她嫂子卻把錢摔在菊娃臉上,罵菊娃胳膊肘子往外拐,難道爲了討好老闆要嫁大款就不認自己的親兄弟了?!開着門,叫喊着菊娃滾出去,再不要到她家來!當時院子裏站滿了人,修子罵菊娃的時候,都覺得她罵得過火了,過去勸阻,說:“你傷心糊塗了,話怎麼這樣說呢?”有人盛了一碗漿水讓她喝。但廠長就生氣了,說:“你不能聽別人唆使,發死人財呀!”又把菊娃拉上了他的車要開走,蔡老黑就不滿了,許多人也就不滿了,圍住了小車,紛紛叫嚷:“人死了,不讓抵命就算饒了廠子,你還不願給錢嗎,一條人命就值那一萬五千元嗎?”“你狗肏的廠長錢拿汽車拉哩,讓你掏出一捆你也不肯?”“放屁哩,說一萬五屬於他的資助,沒有菊娃,那你就一分錢不給了?”“菊娃也真是,他想娶你的,你爲啥不趁機給你嫂子多要些錢?他也算是未來的姑爺了,對親戚都這麼嗇,那將來肯把錢都交給菊娃你嗎?”“菊娃你跟他上的什麼車,咱就是傍大款也不能忘了一母同胞呀!”廠長見人圍住車,就讓司機開了車走,蔡老黑一拳砸在車後箱,就砸出個坑兒來,車上那三個保鏢便要跳下來,菊娃死死拽住,保鏢沒下來,車開走了。蔡老黑叫道:“讓他們下來麼,狗肏的還想打架,怎麼不下來?一塊上還是單練,我蔡老黑手正癢哩!地板廠來了,高老莊安生過幾夭?他們是富了,他們憑什麼富,佔了我們的土地,用的是我們山上的樹,山上的砍完了,咱後半生喫的喝的全讓他們奪去?咱兒子孫子,兒兒孫孫以後就喝風屙屁去!太陽坡的林子砍了,派出所罰咱的款哩,現在廠子的車弄死了人,派出所的人呢,那鎮長呢,狗大個影兒都不見了!瞧瞧,有錢就那麼囂張,佔了我們的土地,搶了我們的資源,現在又奪了我們的人,他王文龍有什麼資格把菊娃帶走,他要把菊娃帶到哪兒去,欺負高老莊也不是這麼個欺負法吧?!”他在院子裏咆哮哩,問誰跟他去廠裏要再說個明白,院子裏就有人響應他,他們就把背梁用門板抬了,說:“死了人廠裏不管,就把死人停放到廠門口!當下抬屍到鎮街上,幾十人一哇聲地喊,鑼也敲得咣咣響,人就越來越多,都在說:死了人廠裏不管?天下哪有這等事?!那些曾經被廠裏除名的人就成了骨幹,而更多的人要看熱鬧,看熱鬧的人一多,骨幹分子越發來勁,羣情就這麼激發了,呼呼隆隆去了廠裏。順善說:“這和文化大革命中的武鬥是一樣了麼,人人腦子熱了,控制不住了!前年縣上來的氣功師講什麼氣功場,我那時還理解不了什麼是場,現在我知道了!當年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一招手,幾百萬人都哭呀叫呀,瘋了似的,這就是有了大氣功場麼!蔡老黑那麼一起頭,人都去了,誰要是不去,誰就好像不配做高老莊的人了!我一看衆怒難犯,有了氣功場了,我也不好再勸說,也跟了去,走到半路,我想這一去非出了亂子不可,我是黨員,我又是人大代表呀,我就在上廁所時溜跑了的,跑來向你報個信兒,人在事中迷。子路你是清醒的,你說這怎麼辦?是不是應該去找鎮政府和派出所,但我知道前天下午吳鎮長是到縣上開會了,朱所長他娘昨天過七十大壽哩,也不知今天回來了沒有?”子路先是聽順善講菊娃的嫂子當衆辱罵菊娃,也就忍不住恨那修子,罵起修子昏了頭,獅子大張口,哪有索賠五萬元的理兒,得得死時纔給了多少錢,背梁成了什麼革命烈士不成?但順善說到了王文龍把菊娃拉上了汽車,猛地就出了一頭汗來,心裏想:這不是完完全全把他們的關係暴露給公衆了嗎?菊娃口口聲聲說與廠長是朋友,可這個時候她倒聽廠長的話,廠長又敢拉她上車,這關係就不是單單朋友二字能解釋的了!子路一時心口針扎一樣地發疼,臉也漲紅,不敢看順善也不敢看西夏,低了頭只是大聲吸鼻涕。西夏從口袋掏了手紙遞給他,他擦了鼻涕,卻又想,這也好,她畢竟不是自己的老婆了,這麼久的日子他之所以靈魂不得安妥,就是擔心着菊娃的日子難過,而後半生的日子更難過,如今他們能這樣公開他們的關係,她真的選中了王文龍,以後的生活倒比自己更好,那他也就安然了,平平靜靜和西夏活人了。這麼想過,臉色恢復了常態,頭上的汗水也不再大出。順善瞧着子路木木呆呆的樣子,說:“子路,叫你拿個主意哩,你倒成沒嘴的葫蘆了!”西夏說:“他有什麼主意?!事情八成得弄大了,蔡老黑早就謀着起事呀,正好碰上背梁死,我看去廠裏不僅僅是要討說法,怕就轟了廠子哩,當然得找鎮政府和派出所!”子路說:“你沒聽順善說鎮長在縣上開會嗎?”西夏說:“蔡老黑怕正是知道鎮長不在高老莊他纔敢這麼鬧的。吳鎮長不在,就找朱所長,朱所長即就是也沒在,所裏總還有警察吧?”子路說:“讓派出所去抓那些人?這是民事糾紛,若讓警察去弄出個敵我矛盾來,你還嫌不亂嗎?”西夏說:“真要是亂子怎麼辦?!”子路說:“去去去,這事你不要管!”西夏也生了氣,轉身去廚房燒洗臉水了。子路和順善嘰嘰咕咕商量了一會兒,派出所不能找,子路就要和順善一塊兒去廠裏看看,但順善卻說他不去,子路便到廚房來叫西夏和他去,西夏說:“別叫我,我不管的!”子路說:“你在人面前倒能比我會說話,求上你了你就拿架子?!”西夏也就不再燒水,胡亂地梳了頭髮,叮嚀娘不要出門,石頭醒來了也不要把菊娃的事告訴他,兩人就出了門。

才走到村口大土場上,坡坎上許多人小跑着往鎮街方向去,有的一邊跑一邊系衣服釦子,有的跑過那一片栽着籬笆的地邊了,又折回頭,在籬笆上使勁地抽拔了一根木棍,然後在空中霍霍霍地揮了幾下,喫喝着去了。來正也跑過去,上一個地塄,先想着一個躍子就能撲上去的,但用力小,身子到了塄下,又站住了,連躍撲了幾次,幾次都沒成功,腰裏的腰帶一頭就溜下來,叫攆他來的三個孩子拽住。來正說:“都回去,都回去,你們去幹啥,罵仗沒好口,打仗沒好手,尋着挨亂棒槌呀?回去!”自己就後退數步,一個躍子撲上了地甥。瞧見子路和西夏了,說:“這麼大的事,竟然不叫我,我和地板廠也不共戴天哩!”子路說:“去是給廠裏施加些壓力,不是要武鬥的,你別瘋!”來正說:“這是策略,這我懂,電影上國共談判,是先兵臨城下了才談的!”子路說:“來正,你不要腦子熱,你和別人比不得,你是娃娃還小哩。”來正卻說:“這我知道,咱也是爲了孩子們而戰!”自個兒先跑前去了。清早也熱哄哄的,西夏額上就沁了汗,一邊小跑一邊對子路說:“頭髮亂了嗎?”子路說:“又不是去趕會呀!”西夏說:“總是出門見人麼,只要你不嫌丟了人,那我就不管啦!”西夏是已經養成了習慣,在外行走或跑動,胸挺着,鬆了腰,收緊着屁股,姿勢一直是非常美的,她看不順眼高老莊的女人手乍拉着,敞了懷,咕咕湧湧走路,但她這樣的姿勢小跑,速度卻攆不上子路,子路腿短是短,但步子換得快,就已經拉開她一大截路,她索性也不追了,坐下來歇腳喘氣。田野裏,越來越多的人抄着近道兒往鎮街跑,孩子們更是快樂得如過年過節,他們在大聲地叫喊着跑在前邊的父親,他們的母親又在後邊大聲地叫喊着他們,三條狗,五條狗,十條狗也夾雜在人羣裏跑,吠聲暴烈,時不時那黃的白的黑的身子就騰空躍起。

晨堂也挑着一對糞筐往前跑,他是早早起來到學校的廁所裏去偷糞的,偏偏廁所裏蹲着來順,來順說:“你怎麼到學校偷糞了?學校裏的糞喂着三頭豬的!”晨堂沒有理他,只是拿鏟子在蹲坑裏鏟。來順又說:“我得給校長說了!”晨堂說:“我卸了你的腿!”來順突然意識到慶升和晨堂是堂兄堂弟,自己心就怯了,嘿嘿嘿地諂笑了,說:“其實校長沒在呢。”晨堂說:“你來,把那個坑裏的鏟到筐裏!”來順果然過去鏟了,說:“每天早晨你來早些,老師都沒起牀哩。”晨堂說:“老師不起牀,大門也不開的。”來順說:“你來了往我宿舍門口丟個石頭,我聽見了給你開門。”晨堂說:“我沒你那習慣!”說得來順臉紅成火炭。但晨堂挑着糞筐離開學校的時候,來順卻說一句:“晨堂哥,你沒去地板廠?”晨堂問去地板廠幹啥的,來順就說了剛纔見一羣人抬着背梁的屍體去地板廠鬧事去了,晨堂聽罷,立馬轉身往地板廠來,半路上見了那麼多人,又挑着糞筐,絆絆磕磕走不前去,就喊:“屎來了!屎來了!”衆人忙躲閃出條道兒,讓他過去。西夏喊:“晨堂晨堂,那裏又不是戲場子,誰給你屙呀尿呀?!”晨堂說:“我臭他地板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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