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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鎮街東的丁字路口,老頭老太太和婦女兒童就一堆一簇地站在那裏,有的拿着線柺子拐線,有的納着襪底,一會兒這一堆往前跑,一會兒又一簇跑後來,西夏在那裏見着了她許多認識的人,譬如三嬸,驥林娘,香香,麥花,銀秀,三治的禿頭婆娘,理髮店的小姑娘,還有慶來家的,慶升家的,還有蔡老黑的老婆。她們都說:“你來了!”個個並不是憤怒和怨恨,而是快活而親熱,似乎是來看社火喫宴席。她一直往前走,吵鬧聲越來越大,那些長的方的高的矮的屋舍之後,這一排那一片的樹木、麥秸垛過去,穿着黑與灰衣褲的農民就擁擠在工廠的大門外,人的語言是聲的節奏的效果,而人一多,節奏一亂,什麼語言也沒有了,只是嗡嗡轟轟如風如雷。才走到那一幢房子的後牆根,前邊的一羣男人呼啦啦往後跑,這邊的一跑,屋前屋後和遠處站在一排碌碡上的人刷地也跑,一個人竟與西夏撞了個滿懷,西夏被撞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人立住問:“前邊怎麼啦?”西夏沒好氣地說:“你從前邊跑過來的,你問誰呢?”話未落點,人羣又蜂一樣向前跑。西夏在狗剩家見過的那個光頭站在一個土堆上大聲喊:“都集中到一塊兒!集中到一塊兒!”西夏忙叫:“喂,喂,光頭!”光頭喫了一驚,跑近來說:“子路呢,他沒來?”西夏說:“早來了,你沒有見到嗎?怎麼樣呀,廠裏什麼意見?”光頭說:“廠大門關了,王文龍裝烏龜王八蛋哩,前邊砸門,往廠院子裏撂石頭瓦片,廠裏也往這邊扔石頭哩!”西夏說:“石頭瓦片長什麼眼睛,砸着誰怎麼了得!蔡老黑呢,是他指揮的嗎?”光頭說:“他在前頭抬着屍體哩,你不要去,打着別人沒事,可不敢打着了你!”
但西夏還是往前去,她己經走過了那座房前,從房前到工廠的大門口有一百米遠,在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黑壓壓站滿了人,一場石頭瓦片的對抗戰似乎剛剛有了間歇,廠大門前是一塊塊石頭、磚頭、瓦片、木塊,還有人的鞋,草帽,那些人在合聲喊:“王文龍,你出來!”“蘇紅,你出來!”喊聲節奏起伏,偶有尖銳聲在叫:“王文龍我肏你娘,你不出來是嫖客肏的!”就惹得一陣鬨笑,接着卻有一聲高呼:“地、板、廠——滾出高老莊!”西夏聽出是蔡老黑的聲,隨之數百上千個聲音像是城市足球場上的吶喊:“地、板、廠——滾出高老莊!地、板、廠—滾出高老莊!”天空中就出現了石頭瓦片在飛,工廠的鐵皮大門就咚哩咚吮響,有廠院牆上的瓦掉下來破裂聲和窗玻璃很空很脆的粉碎聲,隨着石頭瓦片的越來越密,人羣也慢慢向前移動,突然間廠院裏又飛過來一陣木棍,石塊,人羣又嘩嘩往後退,有人捂了頭跑到了房的山牆根,血從手指縫裏往下滴,幾個婦女忙過去掰了手指看,尖叫道:“拔雞毛!拔雞毛!”一家院中的雞飛狗咬,有人拿了雞毛來按在了傷口上。五六個人從另一家院子裏跑出來,是抱着了一摞簸箕,很快從人羣傳過去,最前邊的人一手舉了簸箕頂在頭上,一手在奮力擲石。慶來出現了,他精光着上身在喊:“狗日的,他們從廠裏往外砸石頭了,快,快,婦女兒童們都撿石頭往前遞!”立時後邊的人分成了三撥,在地上、牆頭上撿小石頭,搬磚塊,然後手拿着懷抱着籠子提着往前送。慶來已經發現了西夏,但他沒有理她,大聲叫:“黑娃黑娃!”跑來的黑娃手裏拿着一個簸箕,激動地說:“慶來,我把狗日的文成打了!”慶來說:“文成在哪兒?”黑娃說:“我從西邊的院牆下往裏扔石頭哩,文成正翻院牆往出跑呀,他一跳下來我就按住了,他說‘我是文成!’我說:‘我知道你是文成,打你個漢奸狗腿子文成哩!’他撲起來扯我襖領,我一腳踢在他交檔,我把他狗肏的肏踢了!”慶來說:“打他幹啥,他又不是王文龍!”黑娃說:“可他是廠裏的會計呀,他給王文龍管賬的!”慶來說:“打了就打了!”一把奪過了簸箕扔給了西夏,對黑娃說:“你保護着她,別讓她亂跑!”說完自己往人羣中去了。慶來把簸箕扔給了西夏,西夏還沒回過神的,那黑娃已拉着她往後跑,西夏說:“你別管我,廠門開了我要去見廠長的!”黑娃說:“王文龍這陣兒能開門?天塌下來先砸高個子的,你這麼高,石頭專尋着你打哩!”黑娃扯着西夏的一條胳膊到了一家院子門口,往裏一推,哐啷倒把門拉閉了。
院子裏也站了許多人,順着一架木梯往屋頂上爬,西夏也跟着爬上去,屋頂上的瓦片就被十多個人踩得嚓啦嚓啦響,她終於看見了發生衝突的全現場,那工廠的鐵門仍關着,能看到廠院牆裏有人在出沒,扔一陣石頭木塊就閃到樓房角去,扔出來的東西有的砸傷了廠院牆外的人,但更多的扔出來落在空地上,被外邊的人拾起又扔進去,天空中就是雨點般的雜物飛來飛去。蔡老黑他們站在人羣最前頭,身邊是兩條凳子上架放着門板和門板上的背梁,有石塊瓦片飛過來,蔡老黑他們就跳在門板下,然後貓了腰,提着石頭瓦片的籠子跑動着向廠院牆裏扔。屋頂上有人急了,就開始揭瓦往下扔,一邊喊:“往前線送彈藥!”屋主則立在院中叫道:“你要揭我的房嗎,讓你上去看熱鬧也罷了,你再揭瓦,我把你用碾杆戳下來!”屋頂上人說:“你真小氣,趕走了廠子,你什麼沒有?”屋主說:“廠子沒來時我又有個球哩?!”屋頂上人說:“旺叔,你不顧大局哩!”屋主說:“我顧大局誰顧我哩?下來,都下來!”屋頂上的人都下來了,西夏也就下來,她聽見屋主恨恨地說:“女人也上我的房?!”
西夏跑出院子,她想找到子路,看樣子工廠不會開門了,王文龍和蘇紅不得見到,就只有去勸說勸說蔡老黑,停止這種對打,但怎麼也找不着子路,而聽見有人在說:“王文龍跑了,王文龍拉着菊娃坐車從廠後門跑了!”西夏似乎不大相信這是真話,卻見人羣呼啦啦擁近了工廠大鐵門,果然再也沒見廠院牆裏往外扔東西了。大門先是被人用石頭砸,發出哐哐的聲音,接着被人喊着號子往上抬,但大門沒有抬開,慶來就彎腰趴在牆根,雷剛踩着慶來的脊背和頭往牆頭上爬,爬上去了,咚地一聲跳下去,從裏邊打開了大門,人呼地擁進去。西夏順着人羣一到大門口,她立即像架在了浪頭上,雙腳並不挨地就被擠進了院門,她看見那座二層的辦公樓的門口被巨木封死,院中和二層樓上已沒有了一個人。人羣就在院子裏罵:“走了和尚走不了廟!砸,把這電鋸棚砸了去!”立即就一羣人過去用木棍砸那三臺電鋸設備。西夏第一回進這院子,院子到處堆放着木頭,電鋸棚裏的木頭有被解成一半的,解成薄頁的,解成木條的,木屑,刨花,鋸末一堆一堆。那電鋸就徹底被搗毀了,有人抬了一根原木去撞棚的立柱,撞了幾下沒撞倒,丟下原木卻抱起一大捆解開的木條就往廠門外跑。一個人這麼幹了,立即五人十人二十人都抱了東西往外跑,滿院裏的人喊:“拿!爲啥不拿?他們不是富了嗎,我們也應該富的!”有的扛了木頭,有的抱了草繩,有的拿了大錘和鋸子,有的竟把樓前的鐵皮桶也提走,更多的人去院子另一座平房裏去扛那裝在了紙箱裏的地板條。晨堂在衆人衝進廠內的時候挑了他的糞筐也進來的,他已經不在惜他糞筐裏的糞了,用鏟子鏟着往大鐵門上塗,往辦公樓的一樓窗子上塗,黃蠟蠟的臭屎令人反胃噁心。正當他將一鏟糞拿着去塗在食堂門口的水缸上,身後一時沒了鼓掌聲和叫好聲,扭過頭來,滿院的人都在搶拿財物,便頓時丟了糞鏟,從食堂窗口跳進去將那瓷盆鋁鍋,銅勺鐵壺抱了一懷,又從窗口跳出來,一邊往糞筐那兒跑,一邊有東西掉下來,叮咣咣惹人。已經有婦女眼紅了晨堂,問:“哪兒的?哪兒的?”伸手就奪,晨堂拱着腰打轉轉,一腳將糞筐踢翻,倒出了糞去,遂哐地一聲將懷中的東西一盡兒丟進筐裏,說:“你還要?你還要?!”婦女就不奪了。
西夏在人羣裏被撞倒了幾次,那麼多認識的人,她叫誰誰也不理,終於看見了蔡老黑和雷剛,還有那個留着長髮的瘦臉男人和狗剩,四個人抬着一根粗木用力去撞電鋸棚的柱子,她跑過去抱住了柱子,說:“蔡老黑,這是犯罪啊,你再不制止,今日還要出人命哩!”蔡老黑說:“誰叫他王文龍不敢見羣衆?你不讓羣衆出氣怎麼辦?讓他跑麼,帝國主義反動派夾着尾巴逃跑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雷剛狗剩和那長髮瘦臉也都哈哈大笑,把粗木放在地上,說:“我們可以不撞了,但羣衆是自發起來的,能制止誰去?什麼是怨聲載道,什麼是天怨人怒,他王文龍來看看麼,他吳鎮長也來看看麼!”電鋸棚的柱子終是歪斜而沒有倒塌,但有一股煙冒起來,棚南角的刨花被點着了,立即烈焰騰空,黑煙瀰漫了院子,西夏同所有的人都咳嗽了。
濃煙裏,辦公樓二層的一間窗子被哐啷推開,蘇紅出現在那裏,大聲說:“你們是日本鬼子還是土匪?蔡老黑,你聽着,這犯罪的一切後果你要負完全責任!”院子裏立時靜下來,拿東西的把東西放下,仰了頭往樓上看,他們壓根兒沒有想到廠裏還敢有人,而且竟是蘇紅!蔡老黑跳起來,罵道:“我負你婊子的屄!王文龍呢,你讓他給高老莊人說話麼,犯罪,誰在犯罪,是誰在掠奪高老莊資源,是誰在以錢行賄錢權交易,是誰在斂財暴富製造貧困,是誰在草菅人命,死了富任、安平、得得和背梁?!是地板廠!是地板廠的王文龍和你蘇紅!”蘇紅說:“你蔡老黑別煽動羣衆,你有理你和廠長去說,你領人在廠裏打砸搶算什麼能耐?打砸搶分子麼,暴徒麼,黑社會麼!”蔡老黑冷笑了幾聲,說:“我什麼都不是,我蔡老黑就是我蔡老黑,可我蔡老黑敢來見他,他卻不敢見我麼!他溜了,他有理溜什麼?!”蔡老黑舉起了手,乍着小拇指,呸呸呸地在小拇指上吐唾沫,院子裏就起了一陣鬨笑聲。蘇紅說:“王文龍怕了你?!可地板廠也不是人都跑完,死完了,王文龍走了,還有我哩!”蔡老黑說:“好麼,蘇紅見過世面,千人萬人的男人都經見了,蘇紅是英雄!你下來麼,你怎不下來?!”窗口上的蘇紅就不見了,不一會兒,一層的門被打開,看得見裏邊縱縱橫橫的曾用來頂門的木頭,蘇紅一身紅衣走了出來。
在這一瞬間,西夏佩服了蘇紅,她以爲蔡老黑這麼激將,蘇紅是不會單身走下來的,但蘇紅卻走下來了,她穿的一件紅色的套裙是那樣鮮亮和得體,頭梳得一絲不亂,畫了眉,塗了脣膏,那雙高跟皮鞋噔噔作響。蔡老黑也明顯地愣了一下,舉止有些失態,竟轉了身對那羣人說:“把死人抬過來,讓蘇紅說王文龍是哪一個辦公室,他人跑了,屍體就停在他的老闆桌上!”人羣就騷亂起來,抬屍體的抬屍體,但更多地站在了蘇紅面前,眼裏射着兇光,口裏噴着熱氣。蘇紅卻厲聲說道:“修子呢?修子!”修子披頭散髮站在死人的門板邊,她紅着眼,說:“叫我咋呀,有屁就放麼!”蘇紅說:“背梁是不是你男人,他人都死了,你還忍心讓別人這麼折騰他?!”修子說:“我這是爲背梁報仇哩,事情不解決,屍體就停在廠長辦公室!”蘇紅說:“怎麼沒解決?解決的條件即便你不滿意,還有鎮上縣上的政府的,這麼抬屍鬧事,放火砸廠,這是舊社會還是文化大革命?你那腦子呢,就那麼容易讓人把你當槍使?!”蘇紅說得殘火,旁邊的人就躁起來:“誰把修子當槍使了?你把話說明白!”蘇紅說:“想當婊子就不要去立牌坊,是誰誰心裏清楚!”蔡老黑說:“呀呀,她還說婊子,誰是婊子?你是婊子!你是怎麼在省城掙的錢,你又怎麼當的副廠長,你靠什麼,靠你那二指寬一溜子屄嘛,你個賣屄的貨!”西夏聽蔡老黑說出噁心話來,心裏就極端反感,她撥着人往裏擠,她要警告蔡老黑,但是,人羣一下子亂了,是蘇紅一下子撲過去抓破了蔡老黑的臉,蔡老黑就勢煽了蘇紅一個耳光,蘇紅又抓住了蔡老黑的胳膊不放,兩人挽了一疙瘩。西夏尖聲叫道:“蔡老黑,你不能動手!”這一叫,人羣皆驚了一下,蔡老黑看見了西夏,他說:“我要打她,十個她也沒了,雞不跟狗鬥,男不跟女鬥!”竟往廠大門外走。而蘇紅哪裏就讓他這麼走脫,仍死死揪着他的手,但她拉不過蔡老黑,蔡老黑還在走,她就被拖倒在地,如蔡老黑拖着一袋糧食。這麼拖了十多米,蘇紅的裙子就擁了一堆,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人羣就又哄哄起來,西夏纔要近去拉平那裙子,她看見了那個長頭髮瘦臉的男人伸手在蘇紅的肚皮上摸了一把,說:“瞧這婊子的肉,她就靠這一身肉掙錢哩!”便有七隻手過去在那肚子上摸,並有人拉住了蘇紅的裙褲,這一拉,無數的手都去拉,裙褲被拉扯了,蘇紅裸了下身還在地上被拖着,終於她手鬆下來,渾身蜷臥在院中。西夏不顧了一切衝過去,撿起了那已破的裙褲蓋住了蘇紅,發了瘋地叫道:“誰要再來動她一指頭,我今天就和誰拼了!滾開!滾開!都滾開!”說完,竟眼睛發白,身子軟下去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