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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魁就走過去,將一個拴牛的平臥的碌碡雙手摟了列一馬步,一個嗨字就掀得立栽成功,女人尖聲說:“二桿子,可別閃了腰!”五魁偏還顯能,再要去掀另一個碌碡,一紮馬步,褲子的膝蓋處嘣地裂開來,窘得五魁跑到牛棚半日沒敢出來。
午飯後,柳家的人睡午覺,五魁穿了,背袂,挽了破了膝蓋的舊褲在牛棚出糞,正幹得一頭一臉的熱汗,少奶奶趴在牛棚邊的木杆上叫五魁,五魁忙不迭地就擦臉,女人說:“你不要命了嗎,一日干不完還有二日嘛。我收拾了少爺的一件舊褲子,他也是穿不成了,你就穿吧。可能你穿着長,我改短了一下,不知合適不合適,已放到你的牀上了。”女人說完話要走,卻又返回來說:“這事我給老掌櫃已說過了,你穿吧,別人不會說你偷的。”同時笑了一下,左眼還那麼一擠轉身又走,卻不想一頭牛在槽裏喫草,一甩頭,將草料和湯水甩了她一臉。五魁急撲過去拉牛頭,女人擦着臉已走開了,五魁一腔激情無法泄出,抄了一根木棍就打牛,牛因爲繮繩系在柱子上,受了打跑不脫就繞着柱子轉,五魁還是攆着打,那柱子搖晃起來,塵土飛揚,嚇得雞叫狗也咬了。廳房裏柳掌櫃午休起來,提了褲帶去茅房,看見了訓道:“這不是你家牛就不心疼嗎?!”五魁說:“掌櫃,這牛柢開戰了!”棍子一丟,腳下順勢踢到牛棚角里。
五魁試穿了柳少爺的褲子,褲子當然是舊的,但於五魁來說卻是再新不過的了,他驚奇的是少奶奶並沒有量過他的身材,卻改短之後正好合體。五魁先是穿了脫下,再穿了再脫了,不好意思走出牛棚去。當少奶奶見着他問他爲哈不穿那褲子呢,他終是鼓了勇氣來穿,一出門,雙手不知哪裏放,腿也發硬走了八字步,女人說:“好,人是衣服馬是鞍,五魁體面多了!”五魁就自然了。除了在院內忙活牛棚的事,又忙活院內雜事!他也穿了這褲子牽了牛出大院去碾子上碾米。掌櫃無聊,也到碾子邊來,在旁的人就羨慕五魁的褲子好,五魁說:“託掌櫃的福哩!”掌櫃說:“五魁是我們柳家人嘛!年終了,還要給五魁置一身新的哩!”回到大院,掌櫃卻說:“五魁,這衣服雖是你家少爺穿過的,但只穿了一水,原來是四個銀元買的布料,就從二擔麥子中扣除四升,讓你拾個便宜,誰讓五魁是柳家的人呢!”
這件事,五魁隻字不給少奶奶說,凡是看見少奶奶在院中的太陽下做針線或在捶布石捶漿布,五魁就在牛棚脫了舊褲,穿上這件褲子走出來。他當然是牽了一頭牛假裝要給牛去院子裏的土場上刷毛的,這樣,他們互相有話可說,又有事幹,五魁就不顯得那樣緊張和拘束。這時候,少奶奶常常取笑了五魁的一些很憨的行爲後就自覺不自覺地看着五魁,五魁心裏就猜摸,她一定是在爲自己改做的褲子合適而得意吧。但是,女人那麼看了一會兒,臉色就陰下來,眼裏是很憂愁的神氣了。五魁便又想:可憐的女人,是看見我穿了褲子便看見了少爺未殘廢前的樣子嗎?如今褲子穿在我的身上,跑出走進,而褲子的真正主人則永遠沒有穿褲子的需要了,她的心在流淚嗎?五魁的情緒也就低落下來,他要走回牛棚脫了那褲子,卻又不忍心在女人難受時自己走掉,他說:“少奶奶,你還好?”
女人說:“不好。”
五魁的話原本是一句安慰話,如果女人說一句“還好”,五魁心也就能安妥一分,但女人卻說出個“不好”.五魁競沒詞再說下去。
女人看着五魁,眼淚婆娑而下。
女人一落淚,五魁毫無任何經驗來處理了,慌了手腳,口笨得如一木頭,也勾下頭去了。腳前是一隻細小的螞蟻在搬動了什麼,看清了,是一隻死亡了的螞蟻。這死去的螞蟻是那隻小螞蟻的丈夫嗎?妻子嗎?一個弱小的軀體搬運與己同樣大的屍體行動得夠艱辛了,五魁猜想小螞蟻的心靈一定更有比軀體大幾倍十幾倍的創傷吧,眼淚也吧嗒嗒掉下來。女人突然低聲說:“掌櫃過來了!”雙手舉起來假裝搓臉而擦了淚水,同時大聲說:“五魁,這條牛是幾個牙口了?”卻不待五魁反應過來,已站起身,迎着公公問今日中午喫什麼飯,她要去伙房通知廚娘呀,掌櫃纔沒走過來。而五魁在那裏獨自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