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白朗收拾着殘部回到了狼牙山寨,白朗又是一代梟雄,賽虎嶺的王中之王了。到處在揚頌着一個英雄難而不死滅而不亡的傳奇,已經衍義得神乎其神,說白朗在醉酒中被黑老七囚押在地坑堡的誦經樓上,如何是白日裏的英俊瀟灑的玉面和尚,夜裏就顯身一隻白狼,望月嗥叫,引動着滿山遍野的狼羣了。誦經樓是那個翰林的老母居住過的,久年未修破敗不堪了,但白朗去後,每個黎明裏樓檐風鈴叮響,悠悠似有誦經之聲,只有在鹽池上空才能見到的白鶴天鵝,卻見天要飛來七隻楱在樓頂引頸長鳴。這樣的傳奇先是在山民百姓中,至後賽虎嶺的衆山的嘍羅小匪,縣城的工商作坊裏的掌櫃相公,.連官府軍營中的兵勇士卒全都如此談說。就有人刻印了他兩種畫像,一是狼頭人身作護身鎮邪的法品在市面出售,一是美如婦人的臉譜,稱作是和尚菩薩的,高價買來不叫買叫請的,請供於高牆神龕上日夜焚香磕拜乞福求貴。
賽虎嶺上沒有了黑老七,十二個山頭便剩下了十一個,那十個山主在白朗遭擒之時着實是晴天裏聽到了一個霹靂而震撼了,他們遺憾着白朗雄鷹折翅,駿馬失蹄,受到了平生的奇恥大辱。但每一個山主之心中卻也包藏了一份幸災樂禍的暗喜;有白朗在,賽虎嶺當然是安全的,官府收的稅自己收,官府納的糧自己納,有大碗的酒大塊的肉大福大樂享受;但有白朗在,賽虎嶺的頭把交椅永遠也就是白朗的,所以,黑老七滅了狼牙寨,
他們異口皆日黑老七心毒膽大,卻沒有一個提出來剿滅地坑堡,黑老七在他們眼裏原不算什麼角色,只要提高警惕防備着些,愈加經營自己山頭,謀圖着某一日這賽虎嶺真要成了自己的天下。但是,現在的白朗奇蹟般地又回坐了狼牙山寨,自不量力的黑老七落了個寨毀人亡,便都一齊稱頌起白朗的英雄蓋世了。
狼牙山寨的印着白色狼頭的旗幟又在已經開裂如刀劍的天元寺塔上飄揚,它就象徵着這數百里方圓的賽虎嶺上,依舊是大王們的天下,遠在縣城的千總老爺果然重新調整了各地的巡檢司,城之東西南北四門的吊橋嚴加把守,天一黃昏便高高吊起,而正欲清剿賽虎嶺的計劃悄悄撤消,集中起來的小校兵卒以及成批的鄉勇民團終於只固守在了鹽池。賽虎嶺,十一個山頭若十一個部落,各自在其勢力範圍內經營各自營生,山頭上,路口上,嘍羅巡哨,見巨賈豪富的錢車糧擔就扣,遇官府的遊兵暗探便殺,山與山狼煙聯絡,寨與寨號角呼應。但是,誰也不能侵犯了誰的勢力,唯狼牙山寨的人,只要是衣上有狼頭標誌的或是持一塊刻有狼頭的木牌的,卻可以自由往來於各個山頭的區域。這當然沒有明文協定,但一時間卻成了例行的規矩,於是,常常三更半夜有人影綽約,詢問什麼人,回答狼牙山的,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更有這個山頭與那個山頭爲一個動心的女人或一擔財物發生了衝突,幾乎開始都在吆喝:要眼睛出氣嗎,老子是狼牙山的!結果是假狼牙山的佔了便宜去,真狼牙山的又被錯爲冒充,出現了不少的流血事件。白朗就要傳話給十個山頭,邀請十個山主前去聚一聚,親議一些事宜了。
衆山主得到邀請,莫不籌備了豐盛的禮品,他們知道如今的白朗自比往昔更一層威風,所謂邀請去狼牙山寨也就是讓他們前去恭賀他的復出,也就是要暗暗警告狼牙山寨的名號是誰也不允許冒充的,皆在這一日紛沓來到天元寺塔下。
衆山主的猜想一點不錯,年輕的大王白朗雖然腰斬了黑老七,一把火飛灰煙滅地燒燬了地坑堡,但被一個最不起眼的山主護頸鐵枷鎖了,四條繩索綁了,行走數十日地解押到一座樓室裏,這羞辱是太大了。他成心藉此機會讓衆山之主們瞧瞧他一個王中之王是可以被人欺負的和欺負得了的嗎?爲了辦好這次集會,他重新修整了寨堡的頹牆敗柵,粉刷了所有樓亭舍院,到處收攏散落的舊部,招募新兵。但是,令白朗多少有些失望的是數天的時間裏雖然張貼了佈告喧騰了鑼鼓傳播了口信,上山來的人馬仍是寥寥無幾,更多的則是那些在地坑堡投降的嘍羅,是山上百姓和從鹽池偷跑來的鹽工。這些新人夥的穿上了印有狼頭標誌的服裝,包裹了黃的巾幘,操練刀棒,一見他就全伏地呼大王不已,他不認得這些陌生面孔,總覺得與他們沒有以往舊部兄弟們的那份熟膩和親切了。他派了一個當初功在陸星火之下的山寨頭目,也就是在他殺死黑老七的那天攻打地坑堡的領頭人,交待了再次下山,無論如何要尋到所有的舊部兵卒重新歸來,甚至動了情道:狼牙山寨遭難,我白朗沒能保護好大夥,今日天不滅我,狼牙山寨的兄弟就要有福共享啊!
當衆山主到齊了狼牙山寨的山門,那馬就不能再騎,因爲緣一面突出山嘴隨勢砌築了二千級石階,他們氣喘吁吁往上爬,且道道圍牆,層層柵欄,頭扎草黃包巾腰佩雪光鐵刀的迎兵吆喝打開,又吆喝關閉,甚是一派森嚴。上得山嘴,並未到得正寨,又是一峯崖,開元寺塔就在上頭,而崖的兩側有飛瀑直下望之若練,路曲之繞過瀑後,走過了珠玉噴跳之處石皆成穴之處,仰視着崖上蒼苔匝生如羊胛狀,酷夏之中人也莫不心身寒氣所逼了。白朗自然立於崖頭路口拱拳喝迎了,自然又是往昔的一身素白一顆光潔頭顱的和尚了,他聲聲吶喊,立即應者雷轟,早有數十個將鬢髮挽緊是一個角兒的小徒們安頓了八八六十四張生漆染就的八仙大桌,衆山主和所有山寨的大小新舊兄弟一齊入座了。衆山主們走到了桌前,卻沒有落身下坐,而是環目望見了那舊制的三楹大門樓三楹儀門五楹正堂東西各三楹廂房,那後堂的側門,那兵庫房,三楹花廳,大門外東西分別的大廳,那十二間的榜廊全都煥然一新,張燈結綵,而新造的二十個窩鋪,四個角樓,六個敵樓,連同了那木架哨臺、天元寺塔,全插上了新嶄嶄的狼頭旗幟。這陣勢便使衆山主們少了志氣,自慚形穢起來了,他們整衣理帽,儘量使臉上長久笑容,就在山鳴海嘯般的樂鼓聲中讓隨從抬上虎皮、熊肉、燻雞、油鴨,和一罈罈美酒,成匹的絲布,以及火紙,食鹽,豆油,木耳,香菇,言稱薄禮小品不成敬意,然後彎腰向白朗恭賀,逐一地挑選着天下最美麗的辭句,以悅耳高亢的聲調稱讚白朗的英勇了。一時間裏,狼牙山寨就是賽虎嶺的一面旗幟,白朗就是衆山之主心悅誠服的領袖,從此賽虎嶺將固若金湯,那鹽池的恢復指日可待,縣城的官兵是一羣草芥,這方圓數百里地將永遠是一個獨立的王國,別一種清平的世界了!聽着這麼多的讚譽.早晨起來又兀自喝過了過多的烈酒,白朗滿面紅光,神采奕奕.想起了過去的一切,他也爲自己的今日而驚訝了!是呀.天下哪有被囚押欲死之人又突然問報得深仇,重整了旗鼓,而又爲此地振臂一呼就能應者雲集呢?作了階下之囚,黑老七仍是見他戰戰兢兢,這已經是別人不能做到的奇蹟,何況在囚室之中又有一個豔麗若仙的女人鍾愛於他,豈不又是奇蹟中的
奇蹟嗎?!這全是自己的英雄氣概所征服的呀,賽虎嶺上有第二個人嗎?或許,這些衆山主和衆嘍羅的稱頌未免過份了點,但除了他白朗哪一個人又能如此敢有一點承當啊!
白朗畢竟是英雄的白朗,在這樣的場合中他不會忘記了爲他犧牲的人,他要在萬衆歡呼裏追念那些亡靈,他首先想起的是他的結拜過的三兄弟陸星火。他給大家講述着陸星火的英勇,從一塊精緻的木匣裏取出顆血肉已化的頭的骷髏,安放在高臺桌上,爲其奠酒,三跪六拜,聲明他要修墳造碑,年年月月爲他的可敬可親的三兄弟薦祀。再下來,他就說出了一個女人來。當衆說出一個女人,且這女人又是黑老七的壓寨夫人,這於當過和尚的白朗是不宜的,於如今被傳頌得神乎其神的白朗是不宜的,但他白朗還是要提到她。他講述了這女人在樓室裏怎樣地照顧他,又是怎樣地暗送了他的鑰匙和短刀。此話一出,衆山主和嘍羅兵卒都議論譁然了。這一切的一切,是誰也不知道的.他們在白朗一說一個女人的時候甚至覺得有些好笑,怨怪白朗怎麼啓這種口呢?可聽罷了她的事蹟,他們全都被這前所未見前所未聽過的奇豔無比的人兒所感動,心想這女人一定是與白朗有緣的,是不是白朗已經和這女人有了那一層的關係了?這種想法當然一閃即過,遂感嘆一個嬌弱的女人能身爲黑老七的壓寨夫人而傾心白朗,這女人定受了英雄白朗的感染,更可以說身上流動了白朗的血氣,越發證明白朗是一位大英雄了!
當白朗將一壺酒灑向地面,大家把酒全灑在地面,他們同時在心中祈禱着在自己的一生中也能遇上這麼個女人,做一個有着生生死死的奇豔風流的英雄多好!白朗接下來在追悼爲救他而攻殺黑老七的兵卒,追悼完了,他站起來喝令着兵卒點燃了炮銃連放三十六個爆響,令四十八位嘍羅擡出雞鴨豬牛肉一盤盤端上,將一甕甕燒酒在大碗中篩滿,宣佈能喫的喫飽能喝的喝足,沒了黑老七,不怕有偷襲,醉得昏天黑地三天不醒的是白朗的朋友。但是,人羣中有人叫道:“大王,你並沒有追奠到一個更救過你而死去的人啊!”這一聲很是響亮,似乎還帶有童腔,已經坐下的白朗站起來問:“哪一位說話,是我遺忘了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