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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死了,大王,他死無屍首葬無墳塋。”那人說。
“他死了?”白朗重複了一句,卻突然走近了一步說,“你說奠祀的第一人應該是他,他能比陸星火嗎?他能比地坑堡的那位婦人和丫環女子嗎?”
那人站了起來,又幾乎是傷心了,但卻在紅日當空之下擦乾了眼淚.說:“陸星火是忠烈之漢,那婦人和丫環有節烈之舉,劉松林在狼牙山寨時的功績不用我說,大王心中清楚,在場衆位心中也清楚,他的最大的過錯不就是曾爲了一個女人私自逃離過大王的嗎?但是,當他得知大王被囚,鹽池丟失,陸星火去救大王又斷了胳膊,他大哭一場,血刃了他的那個女人就奔到地坑堡去了。他沒有帶多少人,他脫離了大王后只想和那女人尋一處僻靜地過安靜生活,他還忘不了唱戲,懷戀着舞臺上的周瑜,所以,帶在身邊的只有二人,武藝又平平,但他還是去了。去了地坑堡,才知道那裏防備森嚴,他無從下手,又退回來尋找陸星火。陸星火已經殘廢,還領人去攻殺過地坑堡,但也差不多把人傷亡完了。他二人那一夜就住在我家,從一更商議到二更.二更又到三更,想不出個好辦法來,把一罈酒都喫完了,就又趴在桌上哭。到了五更,陸星火終於想出讓劉松林砍了他的頭去假降黑老七,然後進入地坑堡殺掉黑賊爲大王報仇.學一場古書上講的荊柯刺秦。這辦法是好,劉松林卻不忍心陸星火這麼死去,陸星火說:你不要和我爭了,你就是獻了頭讓我去.黑老七一是信不過我,二是我一條胳膊也無力殺了黑老七。就借說他去上茅房解手,在那裏用刀自割了頭。劉松林那時沒有哭,他把陸星火的頭血滴在酒裏面喝,他說:兄弟,劉松林現在不是劉松林一個了,劉松林是陸星火和劉松林兩個人了:就帶了頭趕到地坑堡。黑老七果然相信了他,讓他端了陸星火的頭進了他住的廳院裏,他首先要黑老七先拿出三百兩
銀子放在一邊,再要黑老七把煙土準備好,說他煙癮犯了需要抽菸。黑老七一一照辦了,要他端上陸星火的頭來,卻不讓他近身。不讓近身怎麼能行呢,陸星火的頭顱下是藏好一把短刀的,他便說:‘我還有個請求,黑山主一定答應我!’黑老七說:‘什麼請求?’他說是陸星火的嘴裏有一顆金牙的,請求能讓他敲了那一顆金牙!黑老七嘿嘿笑了,讓人把頭遞給了他,他一邊往黑老七跟前走,一邊掰弄頭顱的嘴,忽地從頭顱下抽出短刀,卻一腳踩在了一塊瓜皮上滑倒了。他再要爬起來,一切都來不及了。大王,你是知道的,劉松林抽菸土抽上了癮,沒煙是沒勁的,他從我家走時是抽過三個頓時的煙的,但到了地坑堡,煙勁還是過去了。他沒能爬起來,黑老七的左右兵卒就亂刀將他砍了,砍成一堆肉泥了。劉松林死後,黑老七是膽戰心驚了,剛纔那位小兄弟談到丫環的字條使黑老七幾乎要瘋了,這根源也一定是有了劉松林的謀殺才產生了效果的。像這麼英勇之人,大王不但不追奠他,反倒還罵他賊逆,我那兄弟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寧啊!”
那人說到這裏又哭起來,白朗已經支持不了了,癱坐在了條凳上,反覆地說:“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大王!”劉松林的哥哥說,“我要是有一句假話,大王現在就刀劈了我,他們是可以作證的啊!”
擁集在觀看熱鬧的山民中就有兩人走來跪下了,自報他們曾是黑老七的左右隨從,他們是親眼看見了這壯烈的場面。黑老七殺了劉松林後,即關了廳院大門,封鎖了消息,所以地坑堡的別的兵卒是不知道的。待到黑老七最後死了,他們不願再上山喫糧纔回家務了農的,今日原也不來瞧這種熱鬧,是劉松林的哥哥特意要他們來作證的。
白朗的臉色黑沉起來,他沒有再將酒端起來奠祀,也沒有落下一滴淚,而是離開了那個他一直站着的高臺階,向着衆山之王和他的部下嘍羅走來,喃喃地說:“還有我白朗不知道的人嗎?還有替我白朗死去的我不該忘了的人嗎?”他的樣子非常地虔誠又非常地令人恐怖,當目光落在十個山主身上時,有兩個山主突然臉色煞白,撲咚撲咚差不多一起跌倒在地昏迷不醒了。
酷熱的夏天使所有的人都在這沉重而窒息的氣氛中支持不了了,兩個大王的昏厥使人羣騷亂,立即有嘍羅去舀了綠豆湯來灌,想這湯水灌下必會敗了火氣,但兩個山主緊閉了雙目卻在高聲說話了,一個說:“你說呀,你快說呀!今日不說哪兒還有說的地方呢?”一個說:“我怕哩”。一個就說:“大王是白朗大王。不是真個白狼喫了你嗎?”一個還說:“我還是不說。”一個就生氣了說,“跟你這不出息的男人我算倒八輩子黴了!你不說我說了吧!”兩人這麼你一句我一句,互相不看,接應自然,又全然是夫婦口吻,有人就駭聲叫道:“這是鬼附身了,這是通說了!快拿簸箕桃條來蓋住抽打!”那一個說着婦人腔的大王就閉目發怒了:“誰要打我,我是來向大王訴冤的!”有人就問:“你是誰,你要向大王訴什麼冤?有冤你到縣衙公堂去!”那婦人腔就說:“我是七星鎮興茂客店的娘子,他是我的丈夫,我們在客店是接待過你們狼牙山寨的人,是二十個人,他們說是要去打黑老七要去救白朗大王,我們夫妻自給他們酒喝白給他們肉喫,可他們天明一出店碰上地坑堡的人就打起來,他們是全被殺了,那地坑堡的人就又來到店裏找我們。院子裏一刀戮了我丈夫.進廚房又找我。我跳進水甕裏,頭上頂着葫蘆水瓢,但還是讓找到了。他們說我是狼牙山寨人,我說老孃不是,但老孃看不起黑老七,他不去殺官兵卻關了白朗大王,他是小牛牛!他們問我小牛牛是什麼?我說是小娃的幾巴!他們就一刀砍了我的右胳膊。我知道我不得活了,就罵黑老七,他們說你再罵砍了左胳膊!我還是罵,左胳膊就砍了。我倒地上還在罵,他們就割我的舌頭,最後連奶也割了……”說到這裏,另一個就說:“你不要說了,我來給大王說,大王,我夫妻不是狼牙山寨的人,我夫妻是爲狼牙山寨死的,爲狼牙山寨死的能不能說給你大王呢?若大王不肯理我們,我們這不是死得太冤嗎?如果大王能理我們,就把我們也當了狼牙山寨的人,大王奠酒那我們夫妻也能去享受一口了!”臉色更加難看了的白朗不知該怎麼處治眼前的事故,他爲着兩個山主的突然昏厥而耽心,也爲着昏厥的山主怎麼說出這一段全然是別人口吻的話而疑驚,他說:“爲我狼牙山寨死的人,當然是有一份美酒。”此話一落,倒在地上的那一個山主便說了:“娘子,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遂夫妻兩種聲調同時說道:“謝謝大王!”而也是兩個大王在這一時睜眼坐起來,渾身冷汗淋漓,虛弱無力,猶如干罷了一場最苦最累的活計。衆人忙問是怎麼啦,他們只說剛纔腦子嗡地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衆人面面相覷而毛骨一齊悚然了,這是一場鬼魂附身的通說無疑,那麼,在得勝相慶的今日,在白朗大王酒奠亡靈的狼牙山寨上,召喚來的是多少的鬼魂!興茂店的夫妻來了,而並不是狼牙山寨的人卻爲狼牙山寨死去的又何止這一對夫妻,會不會也要通通到來附體通說呢?衆山之主和每一個兵卒嘍羅都臉色蠟黃驚恐不已,便有年紀稍大的老兵急去將接收的火紙以銅錢拍打了當場焚燒,企圖讓到來的鬼魂得到一份陰錢而安而息。偌大的紙火蓬蓬燃燒,紙灰如萬千黑色的飛鳥在漫空飄浮,並不阻止的白朗也抬起頭來,久久地盯着一葉紙灰在那裏方向不定地遊動,最後就靜落在他的頭上,他沒有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