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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人會說,王先生和查先生都是翻譯家。翻譯家和著作家在文學史上是不能相提並論的。這話也對,但總要看看寫的是什麼樣的東西。我覺得我們國家的文學次序是徹底顛倒了的:末流的作品有一流的名聲,一流的作品卻默默無聞。最讓人痛心的是,最好的作品並沒有寫出來。這些作品理應由查良錚先生、王道乾先生在壯年時寫出來的,現在成了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了……以他們二位年輕時的抱負,晚年的餘暉,在中年時如有現在的環境,寫不出好作品是不可能的。可惜良錚先生、道乾先生都不在了……
回想我年輕時,偷偷地讀到過傅雷、汝龍等先生的散文譯筆,這些文字都是好的。但是最好的,還是詩人們的譯筆;是他們發現了現代漢語的韻律。沒有這種韻律,就不會有文學。最重要的是:在中國,已經有了一種純正完美的現代文學語言,剩下的事只是學習,這已經是很容易的事了。我們不需要用難聽的方言,也不必用艱澀、缺少表現力的文言來寫作。作家們爲什麼現在還愛用劣等的文字來寫作,非我所能知道。但若因此忽略前輩翻譯家對文學的貢獻,又何止是不公道。
正如法國新小說的前驅們指出的那樣,小說正向詩的方向改變着自己。米蘭·昆德拉說,小說應該像音樂。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訴我說,卡爾維諾的小說讀起來極爲悅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灑落於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意大利文,但我能夠聽到小說的韻律。這要歸功於詩人留下的遺產。
我一直想承認我的文學師承是這樣一條鮮爲人知的線索。這是給我臉上貼金。但就是在道乾先生、良錚先生都已故世之後,我也沒有勇氣寫這樣的文章。因爲假如自己寫得不好,就是給他們臉上抹黑。假如中國現代文學尚有可取之處,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譯家身上。我們年輕時都知道,想要讀好文字就要去讀譯著,因爲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譯。這是我們的不傳之祕。隨着道乾先生逝世,我已不知哪位在世的作者能寫如此好的文字,但是他們的書還在,可以成爲學習文學的範本。我最終寫出了這些,不是因爲我的書已經寫得好了,而是因爲,不把這個祕密說出來,對現在的年輕人是不公道的。沒有人告訴他們這些,只按名聲來理解文學,就會不知道什麼是壞,什麼是好。
說明
《紅線傳》,楊巨元作,初見於袁郊《甘澤謠》,《太平廣記》一百九十五卷載;述潞州節度使薛嵩家有青衣紅線通經史,嵩用爲內記室;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欲奪嵩地,薛嵩惶恐無計,紅線挺身而出,爲之排憂解難之事。《虯髯客》,杜光庭作,收《太平廣記》一百九十三卷,述隋越國公楊素家有持紅拂的歌妓張氏,識李靖於風塵之中,與之私遁之事。《無雙傳》,薛調作,收《太平廣記》四百八十六卷,述王仙客與表妹劉無雙相戀,後遇兵變,劉父受僞命被誅,無雙沒入宮中,王仙客求人營救之事。這三篇唐傳奇膾炙人口,歷代選本均選。讀者自會發現,我的這三篇小說(指《萬壽寺》、《紅拂夜奔》、《尋找無雙》三部長篇小說——編者注),和它們也有一些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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