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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種區別,手稿裏有種合理的解釋:老妓女是先來的,在她到來之前,寨中並無妓女。薛嵩督率手下人等修好了房子,並且認真建了一座花園,迎接她的到來。小妓女是後來的,此時薛嵩等人已修了一座花園,有點怠倦。除此之外,他們是在老妓女的監視之下修築房舍,太用心會有喜新厭舊的罪名。總而言之,先到或後到鳳凰寨,待遇就會有些區別。當然,你若說我在影射先到或後到人世上,待遇會有區別,我也沒有意見,因爲一部小說在影射什麼,作者並不知道。那天晚上因爲不敬業而受責的是小妓女。但是薛嵩執意要把她綁到老妓女門前的樹上抽。這說明,薛嵩還有更深的用意。
手稿中說,薛嵩他們打那女孩子的原因是:她剃了頭,裝了假頭套。在這座寨子裏,隨便剃頭是犯了營規。但那個老妓女也剃了頭,就沒人打她。他們打過了那女孩,又把她放開,讓她坐在火堆邊上。過了一些時候,她疼也疼過了,哭也哭過了,心情有所好轉,就說:喂,你們!誰想玩玩?在座的有不少人有這種心情,就把目光投向薛嵩。薛嵩想,我沒有理由反對。就點了點頭。於是一個大兵轉過身來,把後腰上竹篾條的扣對準她,說道:“解開!”那女孩伸手去解,忽而又把手撤回來,在他背上猛擊一下道:你剛還打過我哪!我幹嗎要給你“解開”!薛嵩暗暗搖頭,從火堆邊走開,心裏想着:這女孩被打得還遠遠不夠。但他對打她已經厭煩了。
不久之前,我在醫院裏從電視上看到一部舊紀錄片。裏面演到二戰結束後,法國人怎麼懲辦和德國兵來往的法國姑娘——你可能已經知道了,他們把她們的頭髮剃光——在屋檐下有一把椅子,那些女孩子輪流坐上去,低下頭來。坐上去之前是一些少女,站起來時就變成了成年的婦人。颳得發青的頭皮比如雲的烏髮顯得更成熟,帶有更深的淫蕩之意——那些女孩子全都很沉着地面對理髮師的推子和攝影機,那樣子彷彿是說:既然需要剃我們的頭髮,那就剃吧。那個小妓女對受鞭責也是這樣一種態度:既然需要打我的脊樑,那就打吧。她自己面對着一棵長滿了青苔的樹,那棵樹又冷又滑,因爲天氣太熱,卻不討厭。有些人打起來並不疼,只是麻酥酥的,很煽情。這時她把背伸向那鞭打者。有些人打起來火辣辣地疼,此時她抱緊這棵清涼的樹……她喜歡這種區別。假如沒有區別,生活也就沒意思。雖然如此,被打時她還是要哭。這主要是因爲她覺得,被打時不哭,是不對的。我很欣賞她的達觀態度。但要問我什麼叫做“對”,什麼叫“不對”,我就一點也答不上來了。
我的故事又重新開始道:晚唐時節,薛嵩是個紈絝子弟,住在灰色、窒息的長安城裏。後來,他受了一個老娼婦的蠱惑,到湘西去當節度使,打算在當地建立自己的絕對權威。但是權威這種東西,花錢是買不到的。薛嵩雖然花錢僱了很多兵,但他自己也知道,這些兵都不能指望。他覺得那個老妓女是可以指望的,但對這個看法的信心又不足。說來說去,他只能指望那個小妓女。這位小妓女提供了屁股和脊背,讓他可以在上面抽打,同時自欺欺人地想着:這就是建功立業了。
我該講一講那位老娼婦的事。她曾經漂泊四海,最後在長安城裏定居,住在一座四方形的磚亭子裏。那座亭子雖然龐大,但只有四個小小的拱門,而且都像狗洞那樣大小。人們說,她並不是出賣肉體,而是供給男人一種文化享受。因爲不管誰進到那個亭子裏,都會受到最隆重的接待、最恭敬的跪拜,她總要說嫖客不是尋常人,可以建功立業。至於她自己,也有一番建功立業的決心,所以跟着薛嵩來到了這不毛之地,打算在鳳凰寨裏做一番前無古人的事業。但是薛嵩什麼功業也沒有建立,只是經常在她門前鞭打一位小妓女。這個老女人坐在紙門後面聽着,心裏恨得癢癢,磨着牙齒小聲嘮叨着:姓薛的混蛋!我知道你想打誰!早晚要叫你知道我的厲害……這就是說,老妓女提供高檔次的文化服務,這種服務不包括捱打。薛嵩敢對她做這種檔次很低的暗示,自然要招致憤怒。
4
現在我又回到生活裏。我在一座寺院裏,更準確地說,是在這座寺院的東廂房裏,面前是一座被磚頭墊高了的香案。在香案底下是一捆捆黃色的紙。時逢盛夏,可以聞到黴味、鹼味,還有稻草味;而稻草正是發黃的紙的主要成分。透過打開的窗子,可以看到院子裏的白皮松。當你走進這所院子,會看到青色的磚牆,牆上長滿了青苔,油灰開裂的庭柱,肥大無比的白皮松——總而言之,是一座古老的庭院。相信你可以從中感覺到一種文化氣氛。這就如在一千多年前,你走進那位老娼婦在長安城裏的四角亭子。不管你從哪面進去,都要穿過一個又矮又長的門洞,然後直起身,仰望頭頂深不可測的磚砌的穹頂。此時整個世界都壓在你的頭上,所以你也感到了這種文化氣氛。在這個四方形的房間裏,一共有四股低矮的自然光,照着人的下半截。後來,那個老娼婦匍匐着出現在光線裏——她有一張塗得雪白的臉,臉上還有兩條犛牛尾巴做的眉毛——聲音低沉地說道:官人。不知你感覺怎樣,反正薛嵩很感動。他到那個亭子裏去過,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莊嚴肅穆的死人。我也不知那個老娼婦對他做了什麼,反正從那亭子裏出來,他就鬼迷心竅地想要建功立業,到蠻荒地方去做節度使,爲大唐朝開闢疆土。考慮到當時薛嵩尚未長大成人,情況可能是這樣的:那個老娼婦把他那個童稚型的男根握在手裏,輕聲說道:官人,你不是個等閒的人……等等。因爲我從沒有被感動過,可能想得不對。但我以爲,從來就不會感動,是我的一項大資本。不管什麼樣的老娼婦拿着我的男根說我不同凡響,我都不會相信;但我也承認,有很多人確實需要有個老娼婦拿着他的男根說這些話。這也是薛嵩迷戀她的原因。我影影綽綽記得有一回領導忘了史料的出處,偏巧我記得,順嘴提示了一下。他很高興,說道:小王是人才嘛。我也振奮了一小下,但馬上就蔫掉了。
對於薛嵩被拿住男根的事,需要詳加解釋:當時他躺在了亭子的中心,此地陰暗、潮溼,與亭子這個名稱不符。薛嵩攤開雙手呈十字形,躺在亭子的中央,頭、腳和兩臂的方向,都通向一個門洞,薛嵩好像躺在了十字路口。你也可以說,他自己就是那個十字路口。而這個路口所連接的四條路都很長,那些路的頂端,各有一個泄入天光的門洞,好像針孔一樣,彷彿通往無盡的天涯。無論他往哪邊看,都能看到遙遠的天光,而且聽到水滴單調地從穹頂滴落,有一些滴到了遠處,還有一些滴到了他身上。假如他往天頂上看,在一片黑暗之中,可以看到幾隻大得駭人的壁虎在頂上爬動,並能聽到遙遠的風聲和車馬聲。就在這一片黑暗和寂靜中,出現了那老娼婦的臉,那張臉像牆皮一樣刷得雪白,上面有漆黑的兩道掃帚眉。她用像墓穴一樣冰涼的手拿住了薛嵩的男根,開始說話(“官人,你不是個等閒的人”,等等)。薛嵩不禁勃起如堅鐵,並在那一瞬間長大成人了。我讀着自己舊日的手稿,同時在腦子裏進行批判。做這件事有何意義,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很不喜歡現在這個寫法,主要是因爲,我很不喜歡有個老妓女用冷冰冰的手來拿我的男根,這地方不是誰都能來碰的——雖然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會勃起如堅鐵,但我還是不喜歡。真不知以前那個我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