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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三</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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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薛嵩醒來時,看到一片白色的霧。”我的故事又一次地開始了。醒來的時候,薛嵩抱着自己的膝蓋,蜷着身體坐在一棵大樹下,屁股下面是隆起的樹根,耳畔是密密麻麻的鳥鳴聲。有一個壓低的嗓音說:啓稟大老爺,天明瞭。薛嵩抬頭看去,看見一個橄欖色的女孩子倚着樹站着,脖子上繫了一條紅色的絲帶,她又把剛纔的話重說了一遍。薛嵩不禁問道:誰是大老爺?紅線答道:是你。你是大老爺。薛嵩又問道:我是大老爺,你是誰?紅線答道:我是小賤人。薛嵩說:原來是這樣,全明白了。雖然說是明白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醒在這裏。他也不明白紅線爲什麼老憋不住要笑。這地方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野菊花和茅草,中間只有很小的一片空地,這就是說,他們被灌木緊緊地包圍着。後來,紅線叫他拿起自己的弓箭,出去看看——她自己當先在前面引路,小心地在草叢裏穿行,儘量不發出響聲。薛嵩模仿着她的動作,但不知爲什麼要這樣做,也不知要到哪裏去;但他緊緊地跟住了紅線,他怕前面那個橄欖色的身體消失在深草裏。
黎明對我來說,也是個艱澀的時刻。自從我被車撞了以後,早上都要冥思苦索,自以爲可以想起些什麼,實際上則什麼都想不起——這是一種痛苦的強迫症。剋制這種毛病的辦法就是去想薛嵩。早上起霧時,紅線和薛嵩在林子裏潛行。紅線還不斷提醒道:啓稟老爺,這裏有個坑。或者是:老爺,請您邁大步,草底下是溝啊。所到之處,草木越來越密,地形越來越崎嶇,一會兒爬上一道坎,一會兒下到一條溝裏。薛嵩覺得這裏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個星球。轉了幾個彎,薛嵩覺得迷迷糊糊的,頭也暈起來了——人迷路後就有這種感覺,而薛嵩此時又何止是迷路。紅線忽然站住了腳,撥開草叢。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裏面躺着一條死水牛,已經死得扁扁的了,草從皮破的地方穿了出來。牛頭上站了一隻翠羽紅冠的鳥,腳爪瘦長,有點像鷺鷥。這種鳥大概是很難看到的,薛嵩就說:小賤人,你帶我來看鳥嗎?紅線說不是;然後又捂着嘴笑起來,說道:老爺,您真逗。薛嵩有一點惱怒,小聲喝道:什麼叫真逗?紅線就收起笑容,往後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是,小賤人罪該萬死。然後她繼續引路,但是肩頭亂抖,好像在狂笑。薛嵩跟着她走去,心裏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我怎麼一點都不懂了?
我說過,薛嵩在一個老娼婦的把握下長大成人,然後就出發去建功立業。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以後的事就有點不清不楚。比方說,他怎樣來到這片紅土山坡,又怎樣被手下的兵揪下馬來大打鑿慄等等。他還影影綽綽記得自己昨天被人砍了一刀,然後就中了暑。夜裏又被二十個人圍攻,差點死掉了。今天早上又在草叢裏醒來,在灌木叢裏跋涉,鼻子裏吸進了冰冷的霧氣,馬上就不通氣了。這些事和建功立業有什麼關係,叫人殊難領會。他也搞不清現在是要去哪裏。後來他着了涼,開始打噴嚏。紅線就說:請老爺悄聲。後來又說,啓稟老爺,請不要打噴嚏,別人也有耳朵。最後她乾脆轉過身來,一把捂住了薛嵩的嘴,對着他的耳朵喝道:兔崽子!打噴嚏時捂着嘴,轉過身去!你要害死我們嗎?薛嵩覺得眼前這個小賤人真是古怪死了。
早上,那顆掛起來的人頭從夢中醒來,驟然發現自己高高躍起在高空,下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它感到驚恐萬狀,覺得自己正在落下去。如前所述,它被吊在了樹枝上,是掉不下去的。所以它馬上又覺得自己從腦後被揪住,懸在空中了。這一瞬間,它覺得整個頭皮都在麻酥酥地疼痛。與此同時,它也發現自己自脖子往下是空空蕩蕩的。一團團的霧氣被難以察覺的微風推動,穿過它原來身體的所在,引起強烈的恐懼。醒來時失掉了身體和醒來時失掉了記憶相比,哪種更令人恐懼,我還沒有想清楚。總而言之,那顆人頭在回憶自己那個亮麗的身體,覺得它是紅藍兩色組成的。有一種可能是這樣的:這個身體發着淺藍色的光,只在乳頭、指甲等部位留有暗紅色的陰影。另一種可能是身體發着粉紅色的光,陰影是青紫色。這兩種回憶哪種更真實它已經搞不清楚了。
與此同時,那個小妓女也從夢裏醒來,發現自己被捆得緊繃繃,嘴裏還塞了一條臭襪子,也覺得難以適應。然後她就低下頭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繩索。總而言之,黎明是個恐怖的時分,除非徹夜未眠,你可能發現自己此時失掉了過去,失掉了身體,或者發現自己像一條跳上了案板等待宰割的魚。
早上,那個老娼婦坐在木板房的走廊下,身上穿着麻紗褂子。她覺得很困,但又不能去睡,所以就把一把銅夜壺拿了出來,練習往裏投石子,那個夜壺也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同時,她斜眼看那些刺客和僱傭兵在壕溝邊上拉鋸。她的處境不妙:她請人殺薛嵩,但薛嵩並沒有死;所以她已經完全敗露了。但她也一點都不着急。雖然她的命運難以預測,但既然已經完全敗露,也就不用急了。有一些人很急,他們是被圍困的刺客。僱傭兵和刺客在寨中心對峙着。這些兵是一些披頭散髮、赤身裸體的彪形大漢,站在壕溝邊上,挺着胸膛,腆着大肚子,臉上帶着蒙娜·麗莎似的微笑;雙手環抱於胸,把長刀夾在腋下。有一點必須說明,在他們挺出的肚子上,肚臍眼不是凹下去,而是凸出來的。這說明不是脂肪豐厚的肚子,而是慣喫粗食、大腸粗大的肚子。這些人的腦袋又圓又大,都長着絡腮鬍子。而那些刺客也是同樣的一批彪形大漢,退到了壕溝的裏面,神情緊張,把刀拿到手裏。就這樣,黎明在他們頭上出現了。開頭,最初的陽光在林梢上閃耀,再過一會兒就起霧了。就在起霧時,那些僱傭兵退走了。但他們不是各回各家,而是退到寨外去把守路口;走的時候還說:既然來殺薛嵩,就把薛嵩殺掉;殺不掉別想走。現在這些兵的態度總算是明朗了:他們希望薛嵩死掉,但不肯自己動手去殺。所以,假如有人來殺薛嵩,他們是不管的。那些人殺死了薛嵩退走時,他們也不管。並且僅當那些人沒有殺掉薛嵩就想走時,他們纔出來擋道。因爲有了這些兵,這座寨子成了個捕鼠籠,進來時容易,出去就有點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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