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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三</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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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薛嵩回家時,看到那個女刺客心定氣閒地等待死亡,她真是驚人的美。此時只有一件事可幹,就是把她帶出去殺掉;薛嵩也這樣做了。那女人在引頸就戮時,處處表現了尊嚴與優美。這使薛嵩讚歎不已。雖然她砍掉了他半個耳朵,但他決定不抱怨什麼。但是薛嵩看到的事件是片面的,還有很多內情他沒看見。紅線看見了那些內情,但她決定忘掉這些事——記住朋友的短處是不好的。比方說,下午時那個女人曾喋喋不休地說道:她覺得自己有種衝動,一見到薛嵩就要朝他跪拜,苦苦哀求他饒她一命。當然,她也明白向男人跪拜、哀求饒命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真不知怎樣才能抑制這種衝動。而紅線把頭從她肩後探出來,注視着那女人的胸前。她覺得她的乳房好看,就指着它們說:能讓我摸摸嗎?刺客答道:怎麼不可以?反正我要死了……總而言之,那女人在爲死而焦慮着,紅線卻一點都不焦慮。那女人發現紅線心不在焉,就說:你怎麼搞的!一點忙都不幫嗎?紅線把手從她胸前撤了回來,說道:我能做點什麼?噢!我去給你燒點薑湯水。說着就要離去。這使刺客發起了漂亮女人的小脾氣:喂!你一點主意都不出嗎!根據我近日的觀察,越漂亮的女人越會朝別人要主意,而我在出主意方面是很糟糕的。紅線聽了這句抱怨,轉過身來,吐吐舌頭說:沒有辦法,我歲數小嘛。然後她就去燒薑湯了。
就我所知,紅線不是那種對朋友漠不關心的人。在燒水時,她替刺客認真地考慮了一陣,就帶着主意回來了。這主意是這樣的:你可以在籠子裏住上一段時間,等到不怕了再殺你——不過不能長了,這籠子是我有用的……那女人看了看身後那具棕綠色的囚籠,又看看紅線那張嘻笑的小臉,明白了這是對她怯懦的遷就,除了拒絕別無出路了。這就是說,除死之外,別無出路……於是,她跪了起來,擺正了姿勢,坐在自己腿上,把手枷放在大腿上,挺直了身體,說道:我明白了。就在今天晚上殺吧。不過,這兩塊木板可真夠討厭的,殺的時候可得解下來。紅線馬上答道: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她爲她高興,因爲她決定了從容赴死,所以恢復了尊嚴。
如前所述,那女人被殺時沒有披枷戴鎖,只是被反拴着雙手。這是她自己的選擇。紅線說,等薛嵩回來,我們就是兩個人。兩個對一個,諒你跑不掉。可以不捆你的手。那女人想了一下說:捆着吧,不然有點滑稽。她是被一刀殺掉的。紅線建議用酷刑虐殺她,還覺得這樣會有意思,但她皺了皺眉頭說:我不喜歡。這主意又被否定了。當晚薛嵩揪着她的頭髮,紅線砍掉了她的頭。這也是她自己的選擇。紅線自己對揪頭髮有興趣,想讓薛嵩來砍頭,但那女人說:我喜歡你來砍。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紅線不想把她的頭吊上樹梢;但那女人說:別人都要梟首示衆,我也不想例外。一切事情都是這樣定的,因爲那女人對一切問題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最後,紅線建議她在脖子上戴個花環,園裏有很好的花,那女人說:不戴,砍頭時戴花,太庸俗。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晚上,薄霧降臨時,聽到有人從寨外歸來,她對紅線說:拿篾條來捆手吧——可不要薛嵩用過的。紅線就奔去找篾條。回來的時候,紅線有點傷感地說:才認識了,又要分手……要不過上一夜,明早上殺你?早上空氣好啊。對於這個提議,她倒是沒有簡單的拒絕,而是從眼睛裏浮起了笑意:來摸摸我的腿。紅線在她美麗的大腿上摸了一把,發現溫涼如玉——換言之,她體溫很低。那女人解釋道:我已經準備好了,不想重新準備。於是,紅線給她卸開手上的木枷,她閉了上眼睛;坦然承認道:整整一天,她都在研究怎樣開這個木枷,但沒有研究出來;現在看到怎麼開,就會心生懊悔。然後她睜開眼睛,對紅線說:我很喜歡你。紅線說:我能抱抱你嗎?那女人狡黠地一笑,說:別抱,你要倒黴的。就轉過身去,讓紅線拴住她的手。就在薛嵩走進院子時,她讓紅線打開了她的足枷。就這樣,除了殺死她之外,什麼都沒給薛嵩剩下。
很可惜,這兩個朋友走向刑場時,卻不是並肩走着。紅線走在後面,右手擎着刀,刀頭放在肩上;左手推着那女人的肩膀——左肩或右肩——給她指引方向。因爲友誼,她沒有用手掌去推,覺得那樣不禮貌。她只是用指尖輕輕一觸。紅線說:別想跑啊,這地方我比你熟——這意思是說,她跑不掉。那女人側着頭,躲開自己的散發說:怎麼會?我不想失掉你的友誼。她還說,你還保持着警惕,我很喜歡這一點。除了是朋友,她們還是敵人,在這些小事上露出蛛絲馬跡。到了地方以後,刺客往地上看了看。這是一片長着青苔的泥地。紅線猛然覺得不妥,想去找個墊子來。那女人卻說:沒有關係,就跪在地下。一般來說,跪着有損尊嚴,但殺頭時例外。這時是爲了殺着方便。倘若硬撐着不跪,反倒沒有尊嚴了。
在死之將至時,刺客和紅線還談了點別的。有關男人,刺客是這樣說的:男人熱烘烘的,有點臭味。有時候喜歡,有時候不喜歡。後來紅線時常想起這句話來,覺得很精闢。有關性,前者的評論是:簡單的好,花哨的不好,這和死是一樣的。這使紅線的觀念受到了衝擊,想到自己期待着被薛嵩打暈,坐在高樓一樣的囚車裏駛入鳳凰寨,也有花哨的嫌疑。有關女同性戀,刺客說:有點感覺,但我不是。紅線馬上覺得自己也不是同性戀者。有關薛嵩,她說:看上去還可以。紅線對這個評價很滿意。有關誰派她來殺薛嵩,刺客說:這不能說。紅線想,她答得對,當然不能說。總而言之,這都是紅線關心的問題,她一一做了解答。她還說:同樣一件事,在我看來叫做死,在你看來叫做殺,很有意思。很高興和你是朋友。殺吧。此時她跪在地下,伸長了脖子,紅線擎着刀。紅線雖然覺得還沒有聊夠,但只好殺。殺過之後,自然就沒有可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