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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三</h3>
1
我的過去不再是一片朦朧。過去有一天我結婚,乘着一輛借來的汽車前去迎親。我的大姨子對我說:我妹妹是個瘋子。晚上她要是討厭,你別理她,徑直幹好事——很難想象哪個大姨子會建議未來的妹夫強姦自己的妹妹,除非他們以前就認識。但我分明不認識這個大姨子。這個女人的頭很大,梳了兩條大辮子,前面留了很重的劉海,背上背了一個小孩子。她彎着腰,讓小孩騎在背上,頭頂就在我眼前;三道很寬的發縫和滿頭的頭皮屑就在我眼前。這個景象和晚上十點鐘的農貿市場相似:那裏滿地是菜葉和爛紙。我可以發誓,這個背孩子的女人我見過不到三次,其中一次就是這一次,在這間低矮的房子裏。頭頂有一片低垂的頂棚,上面滿是黃色的水漬。屋子裏瀰漫着濃郁的尿騷味……
從窗戶看出去,是個陌生的院子,帶着灰色的色調,像一張用一號相紙洗印的照片。院裏有棵棗樹,從樹幹到枝頭到處長滿了瘤子。這個院子我也很是陌生。院子裏有個老太太的聲音在吵吵鬧鬧,院子外面汽車喇叭不停地叫,好像電路短路了。我按捺不住手藝人的衝動,想衝出去把它修好。但我還是按捺住了——作爲新郎,顯然不宜有一雙黑油手。這位新娘子是別人介紹我認識的——但願她和白衣女人不是一個。我一面這樣想,一面又隱隱地覺得這種想法不切實際。然後,她哇的一聲從裏屋衝了出來,穿着白色的睡袍,赤着腳,手裏拿了一把小鏡子,蒼白的臉上每粒粉刺都鮮豔地紅着,看來都是擠過的,嘴邊還有一處流了血:“哇,真可怕,要結婚就長疙瘩啦。”到臉盆架邊撕了一塊棉花,又跑回去了。她和我以前認識的女孩顯然是一個,和現在的白衣女人又很像。我馬上就會想到她是誰。
我終於糾正了自己的錯誤,早上起來,我向那位白衣女人坦白說,我失去了記憶,過去的事有很多記不得了。一個人失去記憶,就是變成了另一個人。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又不自覺聲明,就這樣過了半個多禮拜,在這期間,我一再犯下非法佔有對方身體之罪。這個錯是如此的罪大惡極,簡直沒有什麼希望得到原諒。但是她聽了以後,只略呈激動之態,還微笑着說:是嗎,還有什麼?快說呀。此時我也想給自己說幾句話,就說: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心地善良、作風樸實,有各種各樣的優點,而且熱愛性生活——我的本意是說,我雖已不是以前的王二,但也不無可取之處,希望她繼續接受我。誰知她聽了這末一句(熱愛性生活)就大笑起來,並且掙扎着說道:Me too!Me too!那聲音好像是在打嗝。一位可愛的女士這樣說話,多少有點失態,我不禁皺起眉毛來。後來她終於不笑了,走過來拍拍我的臉說:你已經夠逗的了,別再逗啦。直到此時我才明白,原來我是很逗的。
2
如你所知,畢業以後,我到萬壽寺裏工作。起初,我嚴守着這兩條戒律:不要修理任何東西,不要暴露自己是袋鼠媽媽。所以我無事可做,只能端坐在配殿裏寫小說。因爲一連好幾年交不出一篇像樣的論文,領導對我的憎惡與日俱增。夜裏,在萬壽寺前的小花壇裏,一談到這些憎惡,她就讚歎不止:袋鼠媽媽,好硬呀。然後我就談到讓我軟一些的事:別人給我介紹對象。他們說,女孩很漂亮,和我很般配。就在我們所裏工作,和我又是同學。假如我樂意,他們就和女方去說。她馬上大叫一聲,從大衣底下鑽了出來,赤條條地跑到花壇裏去穿衣服,嘴裏叫着:討厭,真討厭!這樣大呼小叫,招來了一些人,手扶着自行車站在燈光明亮的馬路上,看她白色的脊背,但她對來自背後的目光無動於衷。我木然坐在花壇的水泥沿上,她又跑了回來,在我背上踢了一腳說,還坐在這裏幹什麼?還不快點滾?而我則低沉地說道:可你也得把我放開呀……後來,我和她一起走進黑暗的小衚衕,還穿着那件黑大衣,推着一輛自行車,車座上夾着我的衣服。我微微感到傷感,但不像她那樣痛心疾首。但她後來又恢復了平靜,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結婚吧。這就是說,如果不是有人發現我和她般配,我到現在還是袋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