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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這一部分受到了喬治·奧威爾的經典之作《1984》的影響。有人說,《1984》受到了摩爾爵士《烏托邦》的間接影響,假設如此,本書作者就是從這兩本書內獲得了益處。雖然本書是如此的粗陋,得到的有益影響又是如此令人遺憾的微不足道(這是因爲本人的魯鈍),但是作者仍要在此表達對兩位前輩大師的感激之忱。
本章作者提到了他年輕時當司務長的事。正如“司務長”這個名稱所提示的那樣,那時候他常常拉着一匹老馬,在鄉間的小路上行走,給大家採辦伙食。假如不是滿臉苦相,骨瘦如柴,那個時候他有點像好兵帥克的模樣。他和帥克還有一點重要的區別,就是假如沒有了啤酒,帥克會幹渴而死,而只要河溝裏還有水,王二就不會渴死。
一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關於我自己的,可以拿它和李靖、紅拂的事做個比較。我住在一座高層建築裏,這座樓是綠色的,樓前面有一小片枯黃的草坪,草坪邊上還有些怪頭怪腦的器具。假如你樂意相信的話,那是給小孩子玩耍的滑梯和木馬,但是小孩子切不可坐上去,否則就會弄上一屁股土,假如他的屁股還完整的話——我這麼說,是因爲滑梯上有好多翹着的竹片,那些竹片都很鋒利。這座樓還有黑暗的樓道和亮着熒光燈的電梯,這個電梯常常把我提升到第十七層,然後我就在破自行車和包裝紙箱裏奪路而行。這種經歷常常使我自以爲是畢加索或者是別的什麼畫家,在畫廊裏展出我畫面雜沓的畫。在樓道里我經常聞到炸辣椒或者是燒黃花魚的味道,但是和我住的那套房子沒有什麼關係。我們的廚房裏竈臺上積了厚厚的土,因爲已經是夏天,用不着燒開水。我喝自來水,和我同住的小孫也喝這種水,雖然聽說北京的水很硬,喝生水要得結石症。有時候她裹在一件睡袍裏,兩眼發直地坐在過廳裏,有時候則穿着西服裙子和白襯衣,腳上穿着高跟鞋。這取決於她是不是要出門。我就住在這麼個地方,晚上點一盞八瓦的日光燈,想着怎麼證明費爾馬定理,不知不覺就活到了四十一歲。這個地方和泥水滿街的洛陽城,和黃土碾成的長安城沒什麼兩樣,都是合情合理的一個地方。
我說過,我在和小孫合居。合居彷彿是一種暗示,指出我們倆之間要發生性關係。憑良心說,我對這種卑鄙的暗示不能安之若素。它使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虯髯公和紅拂合居時就比我強,雖然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分,但是畢竟是強。小孫是個高個女人,有時候梳馬尾辮,有時候梳披肩發,這些都無關緊要,反正是那些頭髮。假如她要出門去,就穿上白襯衫,西服裙子,這樣腰就顯得比較細。雖然她個子已經很高了,但還穿着高跟鞋,這樣姿勢比較好看一點。現在她留了劉海,這樣臉顯得短一點。對於這些事我知之甚詳,因爲我就是她的穿衣鏡,她經常打扮完了跑到我房裏叫我看怎麼樣,但是從來不聽我的意見。照我看她怎麼打扮還能看出是原來那個人,就建議她把頭髮染紅,眉毛染藍。這樣保證她親媽也認不出來。但是領導上不會同意她這個樣子來上班,他們會叫她把頭髮和眉毛全刮掉,活像一顆大雞蛋。總而言之,她要出門時總是一種合情合理的打扮。假如什麼都不穿,也不知是什麼樣。
我最近和小孫搞到一起了,這個女人除了眼角有些魚尾紋之外,長得很漂亮。鎖骨上方長了一顆痣,是肉色的,和她的乳頭是同一種質地。這件事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地方,在我看來甚至是順理成章。別人看這件事,可能覺得不夠合情合理,這是因爲我不是個合情合理的人。在這個方面,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夏天到來的時候,我經常隔着她半透明的襯衣研究她的乳罩,看到出了神,就會把昆德拉教的話喊出嘴來。頭一回聽見我喊這個,她又哭又鬧,還說要找我們領導;後來就不哭了,只是罰我去刷廁所。其實我沒有什麼壞意思,只是魂不守舍,什麼都能講出嘴來罷了。
我刷馬桶時用硫酸配上重鉻酸鉀,這是洗試管的配方,然後又用洗衣粉刷,每回都把它洗成全屋最光彩奪目的東西。別人到我們家裏來,看到了烏黑油亮的廚房以後再進了廁所,總是要大喫一驚。來了客人我總要引他們到衛生間去看看。最近她再聽見我這樣叫,就不再叫我刷廁所,也不說要找我們領導,只是笑着說道:“下回吧。”我已經說過,昆德拉教的那句話是一個“脫”字。她說下回吧,就是說,下回脫給我看。但下回還有下回,如此循環遞歸,永無止境。我也沒想讓她把這個字當真,因爲我也不知道這話是從腦子的哪一部分裏冒出來的。不過自從她不讓我刷廁所,我們倆是越來越友好了。每回她那邊來了客人,都引到我這裏來看看,介紹道:王二,數學家。他在證費爾馬定理,還會寫小說。我這邊來了客人,她也來探頭探腦,尤其來了女客。有一回有個同學到家裏來找我,他嗓音高亢優美,屬於男童聲的範疇。小孫來窺探了幾次,還是不滿意。等客人走了跑到我房裏來往牀底下看。我問她犯了什麼毛病,她說,聽着你房裏有個女人,怎麼沒看見?你們把她藏在哪裏了?
我平常不鎖門,小孫可以隨便進我房間。假如她的客人是抽菸的,就上這邊來拿煙和菸灰缸。我桌子上總放一盒煙和菸灰缸,雖然我自己不怎麼抽。除此之外,還放着兩份手稿,一份是費爾馬定理的證明,另一份就是你現在看到的《紅拂夜奔》。第一份諒她也看不懂,第二份她大概全都看了。經過了這件事,她就常常闖進我屋裏來,在這份手稿上亂寫亂畫。她用一種紫墨水,是用紅藍墨水各百分之五十兌出來的。假如你能夠看見這份稿子,就會發現它像脂硯齋版的《紅樓夢》,夾滿了眉批。舉例來說,有關她使人不尷不尬的那一節被她批了三十五個“狗屁”,本節的“四十一歲”前,又被她批了“你埋怨誰”。在後面說她有兩個乳房那一段,被她批上了“難道長三個嗎”,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是假如長出了三個,我也不反對。質量雖然重要,數量也是很重要的。
我們搞在一起這件事是這麼發生的:有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她房裏,着三不着兩地說了好多話。你要知道我們在一起住的時間太久了,不管說什麼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只是注意到她衣帽整齊,還穿上了高跟鞋。除此之外,我還看到她臉上有薄施脂粉的痕跡。這似乎說明她就要出門。也許她要我替她澆花,或者叫我替她照顧些別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我常常是聽都不聽就答應下來——之所以不聽,是因爲我馬上就會忘掉,所以聽了也沒用——我只是透過半透明的襯衫看她的內衣,那是一件白底的乳罩,上面還有一些花,就像某種搪瓷器皿一樣。當時是下午,她那間房子有點夕照,陽光晃我眼睛。而且她額頭上有些劉海,那些頭髮略微有一點發黃。她的臉紅撲撲的,下巴和脖子上有些汗點。這也不足爲怪,假如你找到一個溫度表看看,就會發現有三十五度,光這個溫度就能使一些人暈倒,其實沒這麼熱,要把陽光直射考慮在內。我就這麼直盯盯看着她,就信口把昆德拉教我的話嚷了出來——講完了心裏當然很害怕。說實在的,我根本就不知她說了些什麼,這麼不知上下文的亂插話簡直是在找死。所以現在我就等她伸手一指,馬上就奔出去找硫酸。說實在的,馬桶也該刷了。但是這回她沒有指,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神態威嚴,好像一個僱傭兵隊長。後來那間房子就暗了下來,原來是她把窗簾拉上了。後來她就把衣服全脫掉——她胸口長了兩個乳房,樣子還不壞,好像樹上結了兩個果子;小腹上有些陰毛,烏黑油亮,彷彿染過似的。整個情形就是這樣的。這是我一生遇見的唯一一件不合情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