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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公把長安城建好了以後,心裏非常高興,當時長安城嶄新嶄新,一點毛病都沒有。他覺得這是自己一生最偉大的發明,遠勝過證明費爾馬定理、造出了開平方的機器,因此他就向皇上建議說要把長安城更名爲“新洛陽”。皇上一聽,馬上不尷不尬地笑了一下說:李卿,朕的都城叫這麼個古怪名字,恐怕不大好。但是李衛公正在興頭上,還是繼續講他的理由——多年之前,他和紅拂從洛陽城逃了出來,當時他就下了決心要建一座大城等等,所以叫這個名字有紀念意義等等,講着講着皇上就不見了。於是他就回自己的衙門去,絲毫也沒看到皇上當時的模樣,好像正在發瘧子。皇上覺得這是兩個可憐蟲的古怪遊戲,把它講出嘴來實屬肉麻。不管怎麼說,他是皇上呀,倒黴的李衛公居然把這一點給忘了。晚上下班時,剛一出門,路邊跳出一個黑衣人來,砍了他一刀,正砍在鋼盔上,火花亂冒,把他都砍愣了。幸虧當時正是大唐建國之初,不論文臣武將,出門都穿禮服。衛公的禮服不僅頭上有鋼盔,身上有鎧甲,還佩有腰刀。他一面想:我設計長安時,可沒把刺客這個行當設計進來呀!一面就去拔刀。但是他的衛士長站在他身後,一把按住他的手。李衛公急忙嚷了起來:有人刺殺我,快去逮他!那人卻笑着說:沒有哇!李衛公回頭一看,那黑衣人正在前面飛跑,就急赤白臉地嚷嚷:還在那裏!快去逮他!嚷了半天不見有人動彈。連忙回頭一看,只見他的衛士長正在甩着手走開。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自己一想,白天和皇上胡扯了一陣,犯了錯誤。原來長安是皇上的都城,不是他的新洛陽。所以他回了家趕緊寫辭職報告,皇上不準。再過了幾天,衛公就病了。不管怎麼說,這是個重大的損失,因爲要找衛公那麼聰明的人,一時還找不到。而虯髯公在扶桑得到了這個消息卻說:像這樣一個只有點小聰明的不可靠分子居然鑽進了國家的廟堂,只能說明大唐朝無人了。這種話別人講出來就該打嘴巴,他講就不同了。虯髯公後來活到了二百歲,在一百五十歲上還能使御女懷胎,統治扶桑一百餘年,何止是百歲人瑞而已。但是當過他太子太孫的人就倒黴了。這些中日混血兒讀過中華的典籍,一句都記不住,只記下了《論語》上的一句話:老而不死是爲賊。
長安建城之初,李衛公就這樣一時興之所至,在皇上面前胡扯八道,結果是捱了一刀,然後就蔫掉了。這個故事遠比在這裏講到過的複雜,並且涉及到了生活的一些基本的方面,暫時不能完整地敘述出來。現在我們可以對事件做最簡單的理解:李衛公造長安城,就如瓦特先生造他的蒸汽機。經過很多日夜的努力,蒸汽機終於造好了,運轉自如,而且既不爆炸,也不大漏氣。瓦特先生很高興,跑到大街上唱歌跳舞,抱住過路人親吻,結果被警察打了一棒。這一棒對於不列顛是無關緊要的,因爲燒煤的機器已經造了出來,燒汽油的機器一直要到得克薩斯的油田開發出來纔有需要,所以打了也就打了,沒什麼損失。但是對衛公的一刀砍得卻是太早了。當時他正在編小學一年級的課本,已經編了四課——一、皇上萬歲;二、皇后萬歲;三、王爺千歲;四、王妃千歲。假以時日,讓他完成這項工作,就能從根本上防止大家想入非非。除此之外,他還有好多工作在朝氣蓬勃地進行。假如全部完成,大家就不再需要想了。不想就不會非非。
想要防止想入非非,必須由最擅長想入非非的人來制定措施。李衛公正是合適的人選,有一段他正在興致勃勃地辦這件事,誰知後來事情起了變化,衛公開始整天迷迷瞪瞪的,褲襠裏那直撅撅的東西也不見了。他再也不管長安城的事情。這座城市就如沒人照管的院子一樣,馬上就長滿了荒草。大家都把院子向大街上伸展,街道很快就變窄了,路邊上的水溝裏也有了積水。後來長安城裏的地皮也不夠了,開始出現了樓房。甚至在一些小巷裏,人們不待批准,就用石板來鋪地。照我的觀點,這種事態和好多因素有關係,比方說,人口增多,商業發展等等。但是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衛公身上。好多人以爲只要衛公能重振雄威,所有的事都能變好。前面提到有一位勇敢的女史給衛公做過blow job。當時她的確是想從衛公嘴裏套出話來,但也有部分原因是要挽救長安城——只要衛公能直起來,長安城就有救了。後來她發現衛公那地方苦極了,其實那是黃連水的味道,但是她一點也沒想到衛公有幽默感,只是搖頭晃腦地背誦起孟夫子的名言: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衛公的那個地方要是不苦,倒是怪了。她想使自己聰明起來,就每天喫一副豬苦膽。喫到後來,一喫糖就覺得苦,喫飯也覺得苦,只好永遠以膽汁佐餐。到了最後整個人都變成了綠的,所到之處,丈餘方圓,全部籠罩在一片苦雨腥風之內。但是據我所知,衛公那地方的苦是假裝的,所以她喫了那麼多苦也沒使自己聰明起來,相反,因爲膽酸中毒,倒變得有點傻,換言之,白白變成綠色的了。不過她倒是因此成爲了人瑞,被公認爲大唐最偉大的史家,因爲像這樣怪模怪樣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想要挽救長安城的還有大唐皇帝本人,他異想天開地研究了幾本醫藥書,給李靖開起藥方來。有時候他派太監給衛公送去自己研製的“至寶三鞭酒”,但是這種酒他自己從來就不喝。那種藥酒裏除了像海馬、鹿茸那樣的壯陽藥物之外,還泡進了各種動物的鞭,包括鹿鞭、虎鞭、大象鞭等等。爲了保證療效,他還讓宣旨的太監當場倒出一碗,眼看着衛公喝下再回宮去。倒酒時衛公看到酒罈子裏泡了整整一具猩猩鞭——那東西和男人的生殖器一模一樣,酒是淡紅色的,看上去好像是稀薄的血,味道就像洗鹹肉的水,還有點陳腐的尿騷味。勉強喝下一碗,腸翻胃倒,臉色蒼白,撐到太監離去,就狂嘔起來。要不了十分鐘,就變得面如死灰,雙手冰涼。人都到了這個樣子,還得不到紅拂的同情。她說:該!誰讓你裝神弄鬼!至於衛公的同僚下屬,對衛公的情況更是關心,從天南海北給他找來各種補藥,但是他都不喫。可憐大唐的君臣都沒發現癥結所在。衛公直不起來,是因爲那幾個法國人做生意賠了本,關掉磨坊回鄉去了,長安城裏再沒有長棒麪包供應。所以解決問題的辦法是應該把那些法國人找回來,並且禁止在長安城裏蒸饅頭,這樣他們就不會再賠本,可以源源不斷地供應長棒麪包。但是這樣做了之後也未必能解決問題,因爲衛公早就覺得活得太累,不想再幹了。人要是動了這種念頭,不管是至寶三鞭酒,blow job,還是長棒麪包都不能讓他重振雄威。
李衛公精神不振,大家把這筆賬記到了紅拂賬上,最起碼是她沒把衛公的伙食管理好。除此之外,皇上也說過:“這小子(指李衛公)還有用,不該拿刀去砍他。”但是這話大家沒有聽到。因爲這個緣故,皇帝就派御廚接管了衛公的伙房,從那一天開始,衛公喫的每一口肉裏都有骨頭,蔬菜也大多是竹筍一類看起來挺然翹然的東西。他餐桌上最常見的是炸雞腿,整根燒的豬肘子,而且端上桌時還是豎直的立在盤子裏。給他喫的飯也都硬得厲害,幾乎是生米。偶爾衛公提出要喫頓麪條,那些麪條像鋼絲一樣硬。御廚一滴滴往麪粉里加水,和成了世界上最硬的麪糰,又用斧子砍成麪條,衛公喫了幾口,險些噎死。以後他再也不敢說要喫麪條。但是給他喫的烙餅也像鞋底子一樣硬,他一有機會就從餐桌上偷走幾張,讓紅拂給他揣在懷裏,焐軟了再喫。
六
現在可以說說喪失了衛公的管理之後,長安城是什麼樣子。這時候大街小巷都鋪上了石板,好像一些烏龜殼。大街兩面都是鋪面房,那種房子正面都是木頭門板,年代一久,被油泥完全糊住。屋檐幾乎要在街面上空匯合,所以街上非常之暗,只有鋪街的石板上反射着一點點天光。萬一失了火,就要燒掉半個長安城,而衛公管事時,失了火只能燒掉一條街,這就是區別所在。偶爾有一個妓女,穿着短得不像話的裙子,露出了潔白無疵的兩條腿,踏着釘了鐵掌的木屐從街上快速地跑過,留下一街的火星,讓大家看了都很過癮。在衛公管事的時候決不準女人露着大腿在街上跑,這也是區別之所在。衛公管事的時候規定了良家婦女上街必須穿三條裙子,襯裙和圍裙可以比較短,但是主要的裙子必須長及地面。而妓女上街必須穿六條裙子,每一條都得長及地面,所以脫起來甚爲麻煩。誰穿的裙子不足此數或者超過了此數,就要抓到衙門裏去打板子。打以前先要用磁石吸她一下,看看裙子裏是否夾帶了鐵板。這些規定讓衛公絞盡了腦汁,因爲就連女人穿裙子數都要有典籍依據,或者是從數學上證明。但是老百姓偏不體諒他的苦心,專門來找麻煩。有一個服裝商生產了一種裙子,下面有三層滾邊,看上去是三條裙子,其實只是一條——不就是想省幾尺布嗎。還有個商人生產了一種護臀板,是木頭做的,磁石吸不出來,但是打上去梆梆響——不就是怕打嗎。衛公也怪不容易的了,你讓他打兩下子怕啥。出了這種事,衛公又規定遇到屁股上有木板的女人,掌杖的衙役必須用三倍的力氣來打,連木板帶屁股一起打爛。但是那些衙役又抱怨說糧食不夠喫。由此你就知道大唐朝的長安城裏,各種人都有糧食定量,和後來的北京城一樣。在後來的北京城裏,牙醫喫鉗工的定量,樂團吹大號的喫翻砂工的定量,規定得十分合理。而在長安城裏打女人屁股的衙役原來喫中等體力勞動的定量,因爲女人往屁股上墊木板長到了重體力勞動,那些人還不知足,說是掄棍子打木板,撞得手上起了血泡,肩膀也疼,這兩種毛病應當算是職業病。按大唐的勞保條例,職業病應當全薪療養。手上打了泡就可以喫乾薪,實在太便宜。衛公想了半天,決定發衙役幾雙線手套,而那些衙役領了回家,交給老婆拆了織襪子。這說明那些衙役根本就不怕手上打泡,而是以血泡爲說詞,向公家要更好的待遇。像這樣的事太多了,吵得衛公腦子疼。最後他裝病躺倒不幹了。長安城沒有了他,就變成這個鬼樣子——想穿什麼裙子就穿什麼裙子,想多長就多長。又有一些老百姓說,這簡直是在毒害青少年。羣衆來信成麻袋地寄往衛公府上,但是他只睜一隻眼,所以連看都不看,就把信送到廚房燒火了。
衛公病了乃至死了以後,他制定的各種制度依然在亂七八糟地起作用。比方說,紅拂要自殺,經過了各級機構的批准,皇上已經派了魏老婆子來辦這件事,爲了讓她死後更好看些,正在把她倒吊在房樑上,這時老有人到門口找她。這時候只好把她從樑上放下來,把她攙到門口一看,是幾個糟老頭子,是從市政司或者其他鬼衙門來的,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道:衛公遺制,皇上恩准,寡婦殉節本司有一份福利。李張氏簽字收領,謝恩!這就是制度的作用。小孫在圖書館工作,每月領兩副套袖,回來當抹布擦桌子。福利就是不管你用着用不着都要發下去。再看那些福利,或者是陳倉老米,本身是大米,卻黃澄澄的像玉米;或者是乾的鹹鮐鮁魚,不知有多少年頭了,綠的地方是黴,不綠的地方一片金黃。鹹魚發了黃,就是哈喇了,帶有一股桐油味。再不然就是一口柳木棺材,板子薄得透明。紅拂一面簽字一面罵道:這個老鱉頭子,他死了倒乾淨(這是罵衛公)。魏大娘,給我拿個墊子來。魏老婆子問:要墊子幹什麼?她說:我操他媽的,跪下謝恩呀!後來回到屋裏去,一面被倒掛上房梁,一面說:魏大娘,看來咱們得用個滑車了。後來她又在房樑上大頭朝下地說道:姓李的這傢伙是自己作死,把我也連累了。照她看來,李衛公既然是個想入非非的傢伙,就不該去裝神弄鬼。而皇上知道了這些話,就爲自己辯護道:我早就知道李靖是個想入非非的傢伙,但是我現在正用得着他!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在領導上面前,裝神弄鬼是沒有用的。李衛公的種種小聰明,早就被領導上識破了,他應該爲不誠實付出代價,但還沒到時候。但是作爲一個羣衆,我不相信領導的話。我覺得這是他們編出來嚇唬我們的。
我把衛公的故事都寫完了,但還是不知道怎樣來評價衛公,正如我活到了四十歲,還是不知道怎樣評價自己一樣。我十五歲時開始學習平面幾何,以《幾何原本》爲課本,以日本人長澤龜之助的《幾何學辭典》作爲習題集——獨自坐在一間房子裏,面對着一本打開的書,咬着鉛筆桿——像這樣的經歷衛公也有過,不過是讀波斯文的《幾何原本》,用波斯人寫的習題書。這和就着《朱子集註》讀《論語》可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一種極爲愉快的經歷,後者則令人痛苦。雖然有這樣的共同經歷,我還是不能完全瞭解他。他是這樣地喜歡演戲,像個演員一樣活在世界上。這一點我永遠都學不會。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像個演員活着利益更大,也沒有比這危險更大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