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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王仙客和彩萍在宣陽坊找無雙,我認爲宣陽坊是個古怪地方,這裏的事情誰都說不太準,就好像愛麗絲漫遊奇境,誰知走到下一步會出什麼事。但是王仙客不這樣想。王仙客覺得一切都有成竹在胸。他住進宣陽坊那座大宅子裏,覺得日子過得飛快。尋找無雙的過程,就像螞蟻通過迷宮。開頭時,彷彿有很多的岔路,每一條路都是艱鉅的選擇。首先,他要確定自己是不是醒着,其次要確定無雙是不是存在,最後則是決定到哪裏找無雙。現在這些問題都解決了,只剩下了最後一個問題:無雙到哪兒去了。王仙客覺得自己在冥冥中帶着加速度衝向這個謎底,現在就像讀一本漏了底的推理小說一樣索然無味。除了一些細節,再沒有什麼能引起王仙客的興趣。這些細節是這樣的:找到了無雙以後,她是大叫一聲猛撲過來呢,還是就地盤腿坐下來抹眼淚;她會怎樣地對待彩萍;她願不願意再回宣陽坊來住;等等。這些細節背後都沒有了不得的難題。無雙過去頭腦相當簡單,除了染綠了頭髮戲耍羅老闆,吊吊老爹的膀子,在孫老闆的客棧裏落下幾件東西再去要回來,簡直就想不出什麼新花樣來。
這種感覺和我相通。我沒結婚時也覺得日子過得很慢,彷彿有無窮無盡的時間;而現在覺得自己在向老年和死亡俯衝。以前還有時間過得更慢,甚至是很難熬的時候。比方說十七歲時,坐在數學競賽的考場裏,我對着五道古怪的題目,屏住了呼吸就像便祕,慢慢寫下了五個古怪的解,正如拉出了五橛堅硬無比的屎一樣。當時的時鐘彷彿是不走了。現在再沒有什麼念頭是如此緩慢地通過思索的直腸,而時鐘也像大便通暢一樣地快了。當你無休無止地想一件事時,時間也就無休無止地延長。這兩件事是如此的相輔相成,叫人總忘不了冥冥中似有天意那句老話。
過去我以爲,我們和姦黨的區別就在於時鐘的速度上。以前我度過了幾千個思索的不眠之夜,每一夜都有一百年那麼長,但是我的頭髮還沒有白。可是奸黨們卻老愛這麼說:時間真快呀,一晃就老了!但是現在我就不這麼看了,因爲現在我看起電視連續劇來,五六十集一晃就過去了。假如不推翻以前的看法,就得承認自己也是奸黨了。
彩萍告訴王仙客無雙耍過的把戲。無雙總是這樣講的:去耍耍他們去。然後就把頭髮染綠跑出去了。假如這些事傳到她媽耳朵裏,就要受罰了。但是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無雙惹的禍,卻讓彩萍受罰:大熱天在太陽地裏跪搓板,或者被吊在柴房裏的樑上。這時候無雙就跑來假惺惺地裝好人。在前一種情況下,她說:我去給你端碗綠豆湯來!在後一種情況下,她說:要尿尿嗎?我去給你端尿盆,拉屎我就不管了。彩萍說,跟着她可算倒了大黴了。被吊在房樑上時,她不肯接受無雙的尿盆,而是像鐘擺一樣搖搖擺擺,飛起腿來踢她,嘴裏大罵道:小婊子你害死我啦,手腕都要吊斷了!我都要疼死了,你倒好受啊?但是她總踢不到無雙,因爲無雙早就發現了,當人被吊在房樑上某一定點上時,腳能夠踢到的是房內空中的一個球面,該球以吊繩子的地方爲球心,繩子長度加被吊人身體的長度是該球的半徑。只要你退到房角里坐下就安全了。爲此無雙是帶着小板凳來訪問彩萍的。她退到房角坐下來,說道:不要光說我害了你,你也爲我想想,當小姐是好受的嗎?這句問話是如下事實的概括:當一個名門閨秀,要受到種種殘酷的訓練,其難度不下於想中武狀元的人要受的訓練。比方說,每天早上盛裝在閨房裏筆直地坐五個小時,一聲不吭一動不動,讓洞裏的耗子都能放心大膽地跑出來遊戲。與此同時,還要喫上一肚子炒黃豆,喝幾大杯涼水來練習憋屁。要做一個名門閨秀,就要有強健的肛門括約肌。長安城裏的大家閨秀都能在那個部位咬碎一個胡桃,因此她們也不需要胡桃夾子了。想到了這些,彩萍覺得無雙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狂性發作出去搗亂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因此被吊到房樑上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啦。
後來彩萍就安靜下來,像一個受難的聖徒一樣把全身伸直,把頭向前低下去,披散的頭髮就像一道瀑布從臉前垂下去。無雙站起來說道,彩萍,你現在的樣子很好看。你就這樣不要動,我去叫表哥!說完她就跑了。
這件事情王仙客也記得,他來的時候看見彩萍被吊在半明不暗的柴房裏,白衣如雪,烏髮似漆,身上的線條很流暢,整個景象就如一幅水墨畫。長安城裏可以買到這樣的畫,三十塊錢一張,是套版水印的,印在宣紙上。但是畫面上的人不是彩萍,而是魚玄機。她說了想死時好看一點之後,牢子們就把她用驢雞巴棒攆出小號來,用井水衝了幾遍,吊到天井裏的亭子裏啦。那些人說,在小號裏蜷了這麼多日子,人也蜷蜷了,吊一吊是爲你好。而魚玄機聽了這樣的話,只是低下了頭,一聲也不吭。獄卒們見她不說話,又說道:關了這麼多日子,光吊着恐怕不夠。我們有拷問牀,一頭牽手一頭牽腳,連天生的駝背都能拉直。就是拉直時那一百二十分貝的尖叫叫人受不了。這些話迫使魚玄機抬起頭來說:我吊着就很好,不麻煩大叔們了。謝謝各位大叔。聽了這些話,有幾個牢頭轉身就跑,跑回房子裏去狂笑。笑完了又出來。這是因爲還有很多事要幹。當時長安城裏的人都知道這位風流道姑就要伏法了,所以都想看看她。大家在大牢門口買了一塊錢一張的門票,然後排成長龍,魚貫經過很多甬道、走廊,最後轉到天井裏看一眼魚玄機,然後再轉出去;所有監獄的工作人員都有維持秩序之責,不能光顧自己笑呀。就在那一天,有一位畫家買到了天井裏一個座位,在那裏畫下了這張傳世之作。無須乎說,他因此發大財了。
王仙客還記得他和無雙、彩萍一起到孫老闆那兒住客棧的事。這些事的起因是無雙要知道幹那件事疼不疼,所以要拿彩萍做試驗。試驗的地點在家裏多有不便,所以就常去孫老闆的店裏開房間。就是幹這種事的時候,她也忘不了要耍耍孫老闆,經常丟東落西讓孫老闆撿到,於是他就又驚又喜;然後她又跑來把它們要回去,於是他又如喪考妣。不管這種把戲耍了多少遍,孫老闆還是要又驚又喜和如喪考妣。所以無雙就說:我現在明白了,原來人這種東西,和豬完全一樣,是天生一點記性都沒有的呀!假如是在兩年以前,我就會完全同意無雙的意見。但是現在就不能百分之百同意了。有關人們的記性,我不能說什麼,但是一定要爲豬們辯護。在我還是小神經時,有一回借了一套弗洛伊德全集,仔細地讀了一遍。弗先生有個說法,假如人生活在一種不能抗拒的痛苦中,就會把這種痛苦看做幸福。假如你是一隻豬,生活在暗無天日的豬圈裏,就會把在豬圈裏喫豬食看做極大的幸福,因此忘掉早晚要挨一刀。所以豬的記性是被逼成這樣子的,不能說是天生的不好。
二
現在我們要談談宣陽坊其他地方發生的事。孫老闆進空宅子去了一回,看到裏面的房子、花園、走廊都很熟悉,他又覺得彩萍的言語做派看上去都很面熟。這一切彷彿是一個很大的啓示,因此他覺得自己將要有很偉大的發現。有了這種感覺之後,他就對無雙這個名字感起興趣來,把它一連唸了二十遍,這個名字就不再是陌生空虛的,而是逐漸和某人聯繫起來了。據我所知,此時王安老爹、羅老闆、侯老闆也在喃喃地念着無雙,然後就把她想起來了。假如你是他們中的一員,就會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就會覺得這很難理解。不管覺得某事很自然,還是覺得難理解,都是感覺領域裏的事。在事實的領域這兩回事是一回事,就是不知道是爲什麼,他們會如此一致。我還記得一件類似的事:在山西時,有一陣我養了二十隻雞,後來在一天早上它們一起發了瘟死掉了,死之前還一起撲動翅膀,我還以爲是它們集體撒癔症哪。所以像這樣一致的事,就算在人間少有例證,在動物界起碼是無獨有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