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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老闆還記得車裂人的情形是這樣的,被裂的人被捆好放到地上,這時還是蠻正常的。等到馬一拉,就開始變細長了。忽然肚子那地方癟了下去,然後噗的一聲響,肚皮裂了兩截,就像散了線軸,腸子就從那裏漏出來。就聽馬蹄子一陣亂響,八匹馬和那人的上半截,連帶着一聲慘叫就全不見了。只留下拉細的腸子像一道紅線——這情景與放風箏有點像。那一天空場中間的木樁子邊上堆滿了人的下半截,上半截被拉得全坊到處都是,好在還有腸子連着,不會搞錯,收屍時順着腸子找就是了。掌刑的騎在最後一匹馬上,等馬隊闖了出去,那人就從馬上下來,把被裂的人從馬上解下來。那時該人還沒斷氣哪。兩個人往往還要聊幾句:
怎麼,回去呀?
是呀,活忙。
那就回見。
回見,回見。
從車裂人這件事上,可以看出我們的祖先的智謀深湛。十八世紀有個歐洲人,想要驗證大氣的壓力有多大。他做了兩個黃銅空心半球,對在一起,把裏面抽了真空,用八匹馬對着拉,剛剛能拉開。這個實驗是在馬德堡做的,叫做馬德堡半球實驗。馬德堡半球的結論是,大氣的壓力有八匹馬拉力那麼大。這個結論錯了。虧了那些歐洲人還有臉把它寫進了物理史。假如這實驗拿到唐朝宣陽坊車裂人的現場去做,就會有正確的結論。我們的祖先會把半球的一端拴在木樁子上,另一端用四匹馬拉,也能拉開,省下四匹馬幫着車裂人,我們的馬都要不行了。這就叫宣陽半球實驗。宣陽半球實驗的結論是大氣的壓力有四匹馬的拉力大。這個結論就對了。
孫老闆想起了宣陽坊裏的這些事,就決定這件事最好不要讓王仙客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爲有了這重顧慮,彩萍這娘們冒充無雙,就讓她去冒充好了。他有一種很生動的思想方法,雖然我不這樣想問題,但是我對它很瞭解。這就是說,凡是發生的事都是合理的,因此但凡不合理的事都沒發生。這麼想有時候會發生困難,到了有困難時,就用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原則來解決。比方說,宣陽坊裏車裂了很多人,這件事很不合理,所以就不能讓它發生。但是這件事沒有發生,真假無雙就搞不清,這也不合理。但是這是個小的不合理,就讓它搞不清吧。該無雙不清不楚,把她當真的就不合理。但是她又在大院子裏喫香喝辣,作威作福。你樂意看到一個假無雙在喫香喝辣,還是真的在那裏喫香喝辣?當然樂意她是真的——所以就讓她是真的好啦。這樣倒來倒去,什麼不合理的事都沒了。
二
那一天在侯老闆家裏,羅老闆聽見說三年前官軍圍坊,心裏也是一個激靈。他也跑回家,想起這件事來了。他沒想起這件事的前半截,只想起了後半截。前半截的事太恐怖,太血腥,他不敢想。羅老闆是個文人,想事都不脫斯文。他這樣的人要寫東西,準寫什麼《浮生六記》呀,《揚州夢》呀一類的文章,所謂哀而不怨,悲而不傷。用我表哥的話說,這種人頂多就長了一個卵,這個卵也只長了一半。但是一半也就夠了,多了不但沒用,而且會導致犯錯誤。
我們說了,孫老闆想起了前一半的事。這事情我還沒講完哪。那一天宣陽坊裏裂了那麼多的人,那個樁子上拴得滿滿當當,好像一棵叉叉丫丫的羅漢松。從早上天剛矇矇亮就忙活,直到天黑透了才讓回家。回家的路上看見小衚衕裏東一節西一節,躺着一些半截的人,真能把人嚇死了。被裂的人裏,孫老闆還能想起幾個人名來。當然,這些人都和他沒有關係,有關係就想不起了。這其中就有老爹的兄弟王定。這王定也有七十多了,又沒參加自衛隊,裂他幹嗎呀?於是就想了起來,這老頭在無雙家當差。無雙的爸爸是個很大的官。按照大唐法律,大官從逆,就要滅族。全家老小,男的殺,女的賣。別說是看門的了,連他家裏的貓狗,都是公的殺,母的賣。那天晚上官府的劊子手乾的最後兩件事,就是把無雙家裏養的打鳴的大公雞扯着腿一撕兩半,然後挑了幾隻肥母雞,象徵性地交了幾個錢,提回家去了。孫老闆把這件事整個想了一遍,每件事都想明白之後,就得到一個現在的無雙是真的結論。然後他就把想出這件事的過程全忘了,只記住這個結論。這和我的記憶方式完全相同。我現在能記得一切不定積分公式,不管你問哪個,只要半秒就可以寫出來。如果你要過程,可就沒這麼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