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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應該談到羅老闆想起的事。羅老闆是聰明人,他纔不會想些血淋淋的事。男的殺,他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女的賣他倒記得。這件事也證明了我們的祖先智慧深湛。在畜牧學上有一條通則,就是雌性動物比之雄性有更大的飼養價值;比如母雞比公雞值錢,奶牛比公牛值錢。由畜牧推及人類,是中國人的大發明。我們國家古代的地方行政官,都叫某某牧(比方說,劉備當過新野牧,袁紹當過冀州牧),精通遺傳學、畜牧學、飼養學等等。小孫在家裏,也想當個王二牧,來牧我;我說咱們倆一公一母,誰牧誰都不對頭。還是一塊牧吧。
從畜牧的角度看,公的動物遺傳價值高,母的動物飼養價值高。要使畜羣品質優良,就要從控制公的入手,要使畜羣數量增多,就要從控制母的入手。唐朝的人一旦看到人裏面出了謀逆的惡種,就趕快把男的都殺掉。而現在的人計劃生育,就要從女人入手。因此一到了計劃生育宣傳週,開完了大會,總有人高叫一聲:育齡女同志留一下。小孫聽了這話,總是要臉色煞白,右手顫抖,一副要打誰個大嘴巴的樣子,因爲管這個事的是郭老太太,最能嘮叨,什麼在家屬區看到了小孩子拿避孕套當氣球吹,說到國家生產這些東西,一年要花幾個億啦,國家財政很困難了等等,都不知哪和哪兒。只有最後一句不離譜,就是這東西要物盡其用,一定要套在丈夫的陰莖上。小孫說,老孃上了六年的醫學院,要是連這個都要你來教,還算人嗎?上級計生委要是發下了人票(另一種叫法是生孩子的指標),要民主評議,那就是沒完沒了。她要生,她也要生,就不知道抓個鬮。晚上她回了家就說:像這種會還要開到五十五歲,誰受得了。咱們離婚吧。離了婚還可以通姦嘛,增加點氣氛;你放心好啦,我絕不出去亂搞——我也知道外面性病很厲害。但是我不同意離婚,因爲我現在也是個頭頭了,要注意影響。要到了房子就離婚,人家會怎麼說我?再說,你們會多,是你們的光榮。你們飼養價值高嘛。
羅老闆想起三年前的事,是從遺傳價值高的傢伙都處理完了以後開始。在此以前的事,只模模糊糊想起個影子。現在你對他說起三年前官兵入城,他就會說:對,有那麼回事。再說起宣陽坊裏處死從逆人員,他也說,是,有這回事。但是你要是問他處死了誰,他就一個也答不出,這就叫想起了個影子。
殺人的事羅老闆想起個影子,賣東西的事他可想了個活靈活現。頭天殺過人以後,第二天抄無雙的家。這時門前那些零零碎碎都打掃乾淨了,地上還墊了一層黃土,收拾得乾乾淨淨,就開始擺攤了。早上衙門裏來了人,把好東西都挑走,然後把他們不要的東西也從院子裏搬出來,封上院門。以後門前的空場上就熱鬧了,因爲這裏擺滿了東西:成堆的板凳、桌椅、罈罈罐罐等等。這些東西誰都用得着,因爲剛剛鬧過自衛隊。桌椅板凳拿去做了兵器,罈罈罐罐也盛上了大糞,運到房頂上準備往下砸,所以不能用了。當然,也可以撿起來洗洗再用,但是多數都被別人撿走了。在此以後很短一段時間裏,宣陽坊裏的人們管長安兵亂、官兵入城、鎮壓從逆分子等等,叫做鬧自衛隊。我小時候,認識一個老頭子,記得老佛爺鬧義和團。正如我插隊那個地方管“文化大革命”叫鬧紅衛兵。那個地方也有鬧自衛隊這個詞,卻是指一九三七年。當時聽說日本人要來,當官的就都跑了。村裏忽然冒出一夥人來,手裏拿着大刀片,說他們要抗日,讓村裏出白麪,給他們炸油條喫。等到日本人真來了,他們也跑了。據老鄉們講,時候不長,前後也就是半個月。這件事和宣陽坊裏鬧自衛隊不但名稱相仿,性質也相仿。我把這件事講給日本技師聽,他說:王二,你學問大大的有。但是不要再講三七年的事了,我聽了不舒服。還是講唐朝比較好。
我自己也記得一些鬧一級的事,比方說,五八年在學校操場上鬧大鍊鋼鐵。煉出的鋼錠像牛屎,由鋒利的碎鍋片子粘合而成。我被鋼錠劃了一下,留下一個大傷疤。像這樣的事歷史上不記載,只存在於過來人的腦子中,屬於個人的收藏品。等到我們都死了,這件事也就不存在了。
宣陽坊中心的空場上擺起攤來,拍賣抄家物資,全坊還活着的人都去了,和公家的人講價錢。什麼五文?十文!別扯淡了,仔細看貨吧,等等。還有些東西是這麼講的:這多少錢?你給倆錢就拿走吧。給多少?隨你便。那些東西賣得非常便宜。我要是說我去過抄家物資拍賣場,你準說我扯謊。其實我真去過。不過不是在唐朝宣陽坊,而是在七三年北京東四附近一個地方。名字叫抄家物資門市部,裏面放了“文革”初期從黑幫們家裏搶來的東西。開頭是隻接待中央首長的,等好東西挑得差不多了,小一點的首長也讓去了。那裏面的東西便宜得和白給一樣。不管是誰辦了這個抄家物資門市部,都是大損陰德,因爲它害死人了。死者是我們醫院一個老頭,是“文革”前的院長。“文革”一來,當然,挨鬥了。當然,抄家了。當然,老婆自殺了。後來恢復了工作,領導上愛他,給他一張門票,他就找我陪着去買套沙發,因爲誰都知道我識貨。進去以後,忽然看見了他自己家的傢俱,他就發了心肌梗塞,當場倒下沒氣了。這件事本來我可以用象徵的手法寫出——一個人,以爲自己是活着的,走到我住過的地下室裏看風景。忽然看見自己的整副下水全在一個標本缸裏,就倒下去,第二次死去了——但是我覺得直接講了比較好。
現在又該回頭去講羅老闆,他在場子上轉了幾圈,買了把菜刀,買了一根擀麪棍。轉來轉去,轉到了賣無雙的地方。其實那裏不光是賣無雙,還賣無雙的媽,無雙的姨娘,無雙的奶媽;一共是四個。但是無雙最顯眼,她擺的地方高,坐在車裂人的木樁子頂上。
三
我們知道賣動物的規矩,賣雞捆腿兒,賣騾馬帶繮繩,要是賣小松鼠、鳥兒一類的,就要連籠子一塊賣。無雙這種東西當然也是捆着賣了。那天下午,她就是被捆着擺到木樁子上的。那個木樁子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有一丈多高,她穿着一身黑衣服坐在上面,頭上戴了一朵白布花,赤着腳,腳腕子上被粗麻繩勒了一道,手背在後面,眼睛腫得像兩個桃。就這個樣子她還不老實,一個勁地東張西望。無雙的媽在樁子底下,也是穿黑戴白花,嘴裏還嘮叨個沒完:我們家沒附逆!自衛隊上門來要鐵器,我們都一件沒給!亂兵來時,老頭子帶着全家往外跑,要不是被人搶了馬,我們就跑出去了!無雙在樁子上說,媽,爹都叫人扯兩半了,你還嘮叨個啥!真叫人心煩死了!
有關這老太太嘮叨的事,還有必要做一點補充。亂軍來攻城時,皇上帶領長安城裏的御林軍、禁衛軍、守城軍、巡城軍、駐防軍等等,總之,一切軍士,加上衙門裏的捕快衙役、消防隊員、監獄裏的牢頭禁子、各坊的更夫等等,總之,一切有武裝有組織的人員出城迎戰。但是搞錯了方向,亂軍從西面來,他卻到東面去迎,所以越迎越遠。亂軍攻進長安時,他卻到了山西太原。當然,像這樣迎也能迎上。只要繼續前進,乘船到達日本,再遠航到達美洲,穿過北美大陸,橫渡大西洋,進地中海,在土耳其登陸,再往前走不遠到德黑蘭,就和叛軍迎頭撞上了。但是他嫌太遠,又轉回來了。他是皇帝,又是那支軍隊的最高統帥,有權選擇行軍路線。但是當他選擇向東迎敵時,長安城就被剩在了皇軍和叛軍之間,城裏沒有一兵一卒。城裏的官員明白,這是一個重大的關頭。只要逃出城,向東前進,就是隨君出狩,將來升官;留在城裏就是附逆投敵,要被扯成兩段。但是儘管心裏明白,要出城卻不容易。大家都想跑,就造成了前所未見的交通阻塞、混亂、搶劫等等;總之,有一些倒黴蛋沒跑掉,結果是自己被車裂,官位叫那些跑出去的頂了差了。你要聽這些倒黴蛋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這些話聽不得。是隨君出狩,還是留城附逆,這是個硬指標。考覈幹部,就是要看硬指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