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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現在是歷史學家了,有關這個行當,還有進一步說明的必要。現在我們有了一部歷史法,其中規定了歷史的定義:“歷史就是對已知史料的最簡單無矛盾解釋。”我記得這是邏輯實證論者的說法,但是這部法裏沒有說明這一點。一般說來,賊也不願意說明自己家裏每一樣東西是從誰那裏偷來的。從定義上看,似乎只能有一部歷史,所有的歷史學家都該失業了。但是歷史法接着又規定說:“史料就是:1.文獻;2.考古學的發現;3.歷史學家的陳述。”有腦子的人都會發現,這個3簡直是美妙無比,你想要過幸福的生活,只要弄張歷史學家的執照就行了。現在還有了一部小說法,其中規定,“小說必須純出於虛構,不得與歷史事實有任何重合之處”,不管你有沒有腦子,馬上就會發現,他們把小命根交到我們手裏了。現在有二十個小說家投考我的研究生,但我每年只能招一個。這種情況說明,假如我舅舅還活着,肯定是個倒黴蛋。說不定他還要投考我的研究生哩。小姚阿姨至今認爲,她嫁給我舅舅是個正確的選擇,她說這是因爲我舅舅很性感。我說:他性感在何處?她說:你舅舅很善良,和善良的人做愛很快樂。我問:你們經常做愛嗎?她說:不經常。想了一下又說:簡直很少做。除此之外,什麼是善良她也說不大清楚。這種情況說明她智力有限,嫁給商人或者物理學家尚夠,想嫁給歷史學家就不夠了。
F也覺得我舅舅性感,但是這種性感和善良毫無關係。她有時想到我舅舅發達的胸大肌,緊縮着的腹部,還有那個發亮的大刀疤——那個刀疤像一張緊閉着的嘴——就想再見到他。除此之外,她還想念我舅舅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無聲地下垂的生殖器,她覺得在這些背後隱含了一種尊嚴。這種想法相當的古怪,但也不是毫無道理。在工作的時間裏,她見過很多張男人的臉,有的諂笑着,有的激憤得漲紅,不論是諂笑,還是激憤,都沒有尊嚴;她還看到過很多男性生殖器,有的被遮在叉開的五指背後,有的則囂張地直立着;但是這兩種情況都沒有尊嚴。相比之下,她很喜歡我舅舅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所以她常到山道上去等他,但是我舅舅再也不來了。
後來我舅舅再也沒去過那個公園,因爲他覺得提着褲子的感覺不很愉快。但是他一直在等F大駕光臨。他覺得F一定會去找他,這件事就這樣簡單地過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呆在家裏等着。他們就這樣等來等去,把整個春天都等過去了。
夏天快過完時,小姚阿姨決定了和我舅舅結婚。這個決定是在我舅舅一聲不吭的情況下作出的。每天早上她都到我們家裏來等我舅舅,但是我舅舅並不是每天都來。等到早上快要過去時,她覺得不能再等了,就和我一起出去買東西。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一個頭,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我還會長高呢。結果事實不出我所料,我現在有一米九十幾,還有點駝背。當時我穿了一雙塑料拖鞋、小背心和運動短褲,跟在小姚阿姨的背後,胳臂和腿都特別髒。她教訓我說:小男孩就是不像樣。女孩子在你這個歲數,早就知道打扮了。我很沉着地說:你們那個性別就是愛虛榮。這種老氣橫秋的腔調把她嚇了一跳。我記得她老往女內衣店裏跑,還讓我在外面等着。等到在快餐店裏歇腳時,她才露出一點疑慮重重的口風:你看你舅舅現在正幹什麼?我說:他大概在睡覺。聽了這話,小姚阿姨白淨的臉就有點發黑,她惡狠狠地說:混賬!這種日子他居然敢睡覺!這是一條重要經驗:挑撥離間一定要掌握好時機。我舅舅當然可能是在睡覺,但是那一天他必然是覺得很不舒服纔在家睡覺的。我又順勢說到我舅舅在想當作家前是個數學家,這兩種職業的男人作爲丈夫都極不可靠。小姚阿姨聽了這番話,沉吟了半晌,然後緊緊連衣裙的腰帶,把胸部挺了挺說:沒關係,一定要把他拖下水。小姚阿姨是個知識婦女,這種婦女天生對倒黴蛋感興趣,所以是不能挽救的了。
初夏裏,F來找我舅舅時,穿着白底黑點的襯衣,黑色的揹帶裙子,用一條黑綢帶打了一個領結,還拎了一個黑皮的小包,這些黑色使我舅舅能認出她來。我舅舅住在十四樓上,樓道里很黑。他隔着防盜門,而且一聲不吭。直到F說:我能進來嗎?他纔打開了防盜門,讓她咯噔咯噔地走了進來——那天她穿了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徑直走進我舅舅的臥室裏,往椅子上一坐,把包掛在椅子上,說道:我來看你寫的小說。我舅舅往桌上一瞥,說道:都在這裏。桌子上放滿了稿紙,有些已經發棕色,有些泛了黃色,還有些是白色的。從公園裏回來以後,我舅舅就把所有的手稿都找了出來,放在桌子上,她就拿了一部在手裏。我舅舅住的是那種一間一套的房子,像這樣的房子現在已經沒有了,臥室接着陽臺,門敞開着。F拿着稿子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套房子不壞。我舅舅坐在她身後的牀上,想說“房子是我弟弟的”(我還有一個舅舅在東歐做生意),但是沒有說。他想:既然上門來調查,這件事她準知道了。後來她說:給我倒杯茶。我舅舅就到廚房裏去。F趁此機會把我舅舅的抽屜搜了一下,連鎖着的抽屜也捅開了。結果搜出了一盒避孕套。等我舅舅端着茶回來時,她笑着舉起那東西說:這怎麼回事?我舅舅愣了一下,想說“這是我弟弟的”(這是實情),但是想到出賣我小舅舅是個卑鄙的行爲,就說:和我抽菸一樣。這話的意思是說我舅舅不抽菸,口袋裏也可以有香菸。但是F不知聯想到了什麼,臉忽然紅了。她把避孕套扔回抽屜,把抽屜鎖上,然後把鑰匙扔給我舅舅說:收好了。然後就接過那杯茶。這回輪到我舅舅滿臉通紅:從哪裏冒出這把鑰匙來?這當然是從她的百寶鑰匙上摘下來的,算是個小小的禮物吧。
我家住在一樓,所以就像別人家一樣,在門前用鐵柵欄圍起了一片空地作爲院子。我們住的樓房前面滿是這樣的空地。有人說,這裏像集中營,有人說像豬場,說什麼的都有。但我對這個院子很滿意。院子裏有棵臭椿樹,我在樹下放了一張桌子,一個白色的甲板椅,經常坐在那裏冥思苦想。在我身邊的白布底下遮着裝修廁所剩下的瓷磚和換下來的蹲式便器。在便器邊上有個小帳篷,有時我在裏面睡上半夜,再帶着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裏去。這是一種哲學家的生活。有人從來沒過過哲學家的生活,這不足取。有人一輩子都在過哲學家的生活,當然也是沒出息的東西。那一年我十三歲,等到過了那一年,我對哲學再也沒有興趣。在那棵樹下,那張椅子上,我得到了一些結論,並把它用自己才認識的符號記在紙片上。現在我還留着那些紙片,但是那些符號全都認不得了。其中一些能記得的內容如下:每個人的一生都擁有一些資源,比方說:壽命,智力,健康,身體,性生活。有些人準備把它消費掉,換取新奇、快樂等等,小姚阿姨就是這樣的;還有人準備拿它來賺點什麼,所以就斤斤計較,不討人喜歡。除了這兩類人,還有別的種類,不過我認爲別的種類都屬笨蛋之列。我非常喜歡小姚阿姨那類人,而且我又對她的肉體非常的着迷;每當我想到這些事,那個茄子把似的小雞雞就直挺挺的。但是這種熱情有幾分來自哲學思辨,幾分來自對她肉體的遐想,我就說不清楚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我對哲學的愛好並不那麼始終如一。我想孔夫子也有過類似的經歷,所以他說:予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未見”當然包括自己在內,他老人家一定也迷戀過什麼人,所以就懷疑自己。
二
我說過,我十三歲時,十分熱衷於小姚阿姨的身體。我甚至想到,假如我是她就好了。這樣我就會有一頭黑油油的短頭髮,白皙的皮膚,穿着連衣裙,挺着沉甸甸的乳房跑來跑去。這最後一條在我看來是有點累,不過也很過癮。當然,我要是她,就不會和我舅舅結婚。我認真想過,假如我是小姚阿姨,讓誰來分享我美好的肉體,想來想去,覺得誰都不配;我只好留着它,當一輩子老處女。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裏睡時叮的。夜裏滿天星星,我在院子裏十分自由,想什麼都可以。一箇中國人如果享受着思想自由,他一定只有十三歲;或者像我舅舅一樣,長了一顆早已死掉、腐爛發臭了的心臟。
我還說過,現在我有一張護身符——我是歷史學家,歷史可不是人人都懂的。有了它,就可以把想說的話寫下來,但它也不是萬能的。假如我年紀小,就有另一張護身符。衆所周知,我們國家保護婦女兒童。有些小說家用老婆、女兒的名義寫作,但這也有限度,搞不好一家三口都進去了。最好的護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種。心都爛掉,人也快死了,還有什麼可怕?再說,心臟就是害怕的器官;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沒見過我舅舅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