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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看我舅舅寫的小說,看了沒幾頁就大打噴嚏。這是因爲我舅舅的稿子自從寫好了,就沒怎麼動過,隨着年代的推移,上面積土越來越多。我不喜歡我舅舅,但是既然給他作傳,就不得不多寫一些。這傢伙學過數學,學數學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熱衷於數學中最冷門、最讓人頭疼的元數學,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陣子他在美國一個大學裏讀博士學位,上課時愁眉苦臉地坐在第一排拿手支着臉出神,加上每週必用計算機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系每個信箱裏,當然被人當成了天才。後來他就覺得胸悶氣短,支持不住了。洋人讓他動手術,但是他想,要死還不如死在家裏,就休學回家來。後來他就住進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那裏寫小說;當然也可以說是在等醫院的牀位以便做手術,不過等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一點。他自己說,等到把胸膛扒開時,裏面準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綠。但是直到最後也沒人把他胸膛扒開,所以裏面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在上個世紀,誰要想動手術,就得給醫院裏的人一些錢,叫做紅包,或者勞務費,或者回扣,我個人認爲最後一個說法實屬古怪,不如叫做屠宰稅恰當。我舅舅對早日躺上手術檯並不熱心,因爲上一次把他着實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點錢都不給,躲在房子裏寫一些糟改我小舅舅的小說。
F看着那些小說,打了一陣噴嚏之後就笑了起來。後來她就脫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部,把腳蹺到桌子上,這樣就露出了裹在黑絲襪裏的兩條腿。她還從包裏拿出一小瓶指甲油,放在桌子沿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面,一面看,一面塗指甲。這是初夏的上午,外面天氣雖熱,但是樓房裏面還相當涼。後來她塗好了指甲,又分開了雙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裏,低着頭看起來。後來,她又從包裏掏出了一包開心果,頭也不回地遞到了我舅舅面前,說:你幫我打開。我舅舅找剪子打開了開心果,遞給她。她把袋口放到鼻子下聞了聞,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遞了過來,說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沒有接。“呶”了一會兒之後,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喫起來。與此同時,我舅舅坐在牀上出冷汗。假如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辦公室裏,把我的電腦文件一個一個地打開看,我也會是這樣。儘管如此,他還是發現那女人的牙很厲害,什麼都能咬碎。
我現在想到:在我舅舅的故事裏,F是個穿黑衣服的女人,這一點很重要。那一年夏天,有個奧地利的歌劇團到北京來演出,有大量的票賣不掉,就免費招待中學教師,小姚阿姨搞了三張票,想叫我媽也去,但是我媽不肯受那份罪,所以我就去了,坐在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中間。那天晚上演的是《魔笛》,是我看過的最好的戲。我舅舅的手始終壓在我肩上,小姚阿姨的手始終掐着我的脖子,否則我會跳起來跟着唱。等到散了場,我還是情緒激昂,我舅舅沉吟不語。小姚阿姨說:這個戲我沒大看懂。什麼夜後啦,黑暗的侍女啦,到底是什麼東西?我舅舅就說:莫扎特那年頭和現在差不太多吧。他的意思是說,莫扎特在和大家打啞語。我也不是莫扎特,不知他說的對不對。總而言之,那個戲裏有好幾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舞姿婆娑,顯得很地道。我還知道另一個故事,就是有一家討債公司,僱了一幫人,穿上黑西服,打扮得像要出席葬禮,跟在欠賬的人屁股後面,不出半天,那人準會還賬。我說F穿了一身黑衣服,很顯然受了這些故事的啓迪。但是這些人的可怕之處並不在於我們欠了他的賬,也不是人家要殺我們,而是我們不知他們想幹什麼,而且他們是不可抗拒的。F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她坐在我舅舅的椅子上看他的手稿,看着看着舉起杯子來說:再給咱來點水。我舅舅就去給她倒了水來。她把開心果喫完了,又摸出一包瓜子來嗑,還覺得我舅舅的手稿很有趣。憑良心說,我舅舅的小說在二十世紀是挺好看的。但是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
現在評論家們也注意到了F穿着黑衣服,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這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更確切地說,她是我的黑暗心理。這位評論家甚至斷言我有變性傾向,但是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急於把自己閹掉。我認爲把睾丸割掉可不是鬧着玩的,假如我真有這樣的傾向,自己應該知道。另一位評論家想到了黨衛軍的制服是黑的,這種胡亂比附真讓人受不了。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想到了《魔笛》。但我也承認,這的確不容易想到。
小姚阿姨的身體在二十世紀很美好,到了二十一世紀也不錯,但是含有人工的成分:比方說,臉皮是拉出來的,乳房裏含有硅橡膠,硬邦邦的,一不小心撞在臉上有點疼。將來不知會是什麼樣子,也許變成百分之百的人造品。在這些人造的成分後面,她已經老了,做起事來顛三倒四,而且做愛時沒有性高潮。每回幹完以後,她都要咬着手指尋思一陣,然後說道:是你沒弄對!她像一切學物理的女人一樣,太有主意,老了以後不討人喜歡。我把寫成的傳記帶給她看,她一面看一面搖頭,然後寫了一個三十頁的備忘錄給我,上面寫着:
“1.我何時穿過黑?2.我何時到香山掃過地?”等等。
最後一個問題是:“你最近是否吸過可卡因?”我告訴她,F不是她,她驚叫了一聲“是嗎?”就此陷入了沉思。想了一會兒之後說:假如是這樣的話,他(我舅舅)後來的樣子就不足爲怪了。小姚阿姨的話說明,只要F不是她,這篇傳記就是完全可信的了。這是個不低的評價,因爲雖然F不是小姚阿姨,我舅舅還是我舅舅。比之有些傳記裏寫到的每一個人都不是他們本人,這篇傳記算是非常真實的了。
三
我舅舅1999年住在北京城,當時他在等動手術的牀位,並且在寫小說。有一天他到公園去玩,遇上了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F。後來F就到了他的小屋裏,看他寫的未發表的小說。這個女人對他來說,是叵測而且不可抗拒的。說明了這一點,其他一切都迎刃而解。F坐在椅子上看小說,嗑着瓜子,覺得很cool。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她覺得很舒服。後來她決定讓自己更舒服一些,就把右手朝我舅舅的大概方位一撈,什麼都沒撈着。於是她吐出嘴裏的瓜子皮,說道:你上哪兒去了?坐近一點。然後她接着嗑瓜子,並且又撈了一把,結果就撈到了我舅舅的右耳朵。然後她順着下巴摸了下來,一路摸到了領釦,就把它解開,還解開了胸前的另一顆釦子,就把手伸進去。她記得我舅舅胸前有個刀疤,光滑,發亮,像小孩子的嘴脣一樣,她想摸摸那個地方。但是她感到手上溼漉漉的。於是她放下了椅子腿,轉過身來一看,發現我舅舅像太陽底下暴曬的帶紙冰糕,不僅是汗透了,而且走了形。於是她就笑起來:喲!你這麼熱呀。把上衣脫了吧。然後她又低頭去看小說。我舅舅想到:我別無選擇。就站了起來,把上衣脫掉放在牀上,並且喘了一口粗氣。F又看了三四行,抬起頭來一看,我舅舅赤着上身站在門口。我已經說過,我舅舅是虎體彪形的一條大漢,赤着上身很好看。F又發現我舅舅的長褲上有些從裏面沁出的汗漬,就說:把長褲也脫了吧。我舅舅脫掉長褲,赤腳站在門口。F低下頭去繼續看小說,而且還在嗑瓜子。門口有穿堂風,把我舅舅身上的汗吹乾了。我舅舅垂手站了一會兒,覺得有點累,就把手扣在腦後,用力往後仰頭。這時候F忽然覺得脖子有點酸,就抬起頭來看我舅舅。我舅舅趕緊垂手站立,F繼續嗑瓜子,並且側着頭,眼睛裏帶有一點笑意。我舅舅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內褲有點破爛。衆所周知,我舅舅那輩人喫過苦,受過窮,所以過度的勤儉。後來她把稿紙一斜,把瓜子皮倒在了地上。然後穿上高跟鞋,站了起來,放下稿子,拿起了自己的包,走到我舅舅面前說:你的內褲不好看。我舅舅的臉就紅了。然後她又指指我舅舅的傷疤,說道:可以嗎?我舅舅不知所云於是不置可否。於是她就躬下身來,用嘴脣在我舅舅的傷疤上輕輕一觸,然後說:下回再來看你的小說,我摺好頁了,別給我弄亂了。然後就咯噔咯噔地走掉了。我舅舅把門關上以後,到衛生間衝了涼,然後就躺倒睡着了。一直睡到了下午,連午飯都沒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