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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說起那兩個刺客的種族,薛嵩臉色有點陰沉。紅線說:“是不是又要給你跪下來?”薛嵩說:“這倒不必,那些人果然如你所說,全是漢人,他們是兩湖節度使田承嗣帳下的外宅男,奉差來取薛某的首級。”紅線說,她十分知罪,首先,她乃三陰弱質,頭髮長見識短;其次,她乃蠻夷之人,不遵王化,因此她這個小奴家就不知什麼叫外宅男,以及他們爲什麼要取薛嵩的首級。薛嵩說,這件事十分荒唐,這位兩湖節度使田承嗣,管着洞庭周圍數十州縣,所治都是魚米之鄉,物產豐饒,不知起了什麼痰氣,還要來搶薛嵩的地盤兒。田老頭自稱有哮喘病,熱天難過,要薛嵩借一片山給他避暑。怎奈薛嵩名義上領有兩軍七州八縣,實際上能支配的也就是這鳳凰寨周圍的彈丸之地,沒地方可借。田承嗣索地未遂,就壞了良心,派他的外宅男來行刺。所謂外宅男者,二等乾兒子是也。像這類的乾兒子田老頭有三千餘人,都是兩湖一帶的勇士,受田老頭豢養,願爲其效死力者。這種壞東西今後還要大批到來,殺不勝殺,防不勝防,真不知該怎麼對付。紅線說,這都怪節度相公當初沒聽她的話。要按她的意見,當初建寨時,只消種上一圈兒劍麻或是霸王鞭,此時,早長到密密層層,豬崽子也擠不進,刺客要不是長蟲,根本爬不進來。現在立了一圈寨柵,窟窿比牆還大,什麼都擋不住。薛嵩說,這種話毫無意思,現在去種劍麻也晚了。紅線說,家主老爺自稱是文一品,武一品,又是大唐的勳戚,在皇上面前很有面子的。只消寫一紙奏章,送到長安去,皇上就會治田承嗣的罪——最低限度也要打幾十下手心。薛嵩愁眉苦臉地說,這種事皇上多半是不管。那年頭羣藩割據,潼關以東朝廷號令不行,想管也管不了。於是紅線說,她還有個主意,就是他們上山去投靠她的“爹爹”。她的“爹爹”是個大酋長,管十幾座寨子,住在他那兒,薛嵩的安全一定沒問題。薛嵩說,這可不成。他是朝廷命官,天朝的大員,豈能託庇於蠻酋之下?夫子曰,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萬不可如此行。紅線就說,她沒有其他的主意了,除非他回長安去。回長安也不壞,她想跟着去見見那個花花世界。不過薛嵩家裏還有妻室,又有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等等,數以百計。現在侍候薛嵩一個老爺,又要跪又要拜,當耍子也還可以,再加上老太爺、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等等,那就肯定不好玩。
聽了紅線的活,薛嵩長嘆一聲。他不能回長安去,不過這話不能講給紅線聽。她雖是貼身侍妾,但是非我族類,不可以託以腹心。他想,我到湘西,原是圖做二軍七州八縣的節度使,爲朝廷建功立業,得一個青史揚名,教後世的人也喝一聲彩。好一個薛嵩,不愧是薛仁貴之孫,薛平貴之子!誰知遇上這麼一種哭笑不得的局面,眼下又冒出了田承嗣,也來湊這份熱鬧,真他媽的操蛋得很。然後他想:二軍七州八縣沒弄着,只弄上一個小蠻婆。這娘們兒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跑了來,可算是淫奔不才之流;我和她攪到一塊,有損名聲。最後他又想:這蠻婆也不壞,頭髮很黑,眼睛很大,腿很長,身腰很好;天真爛漫,說什麼信什麼。套一句文來說就是:蠻婆可教也。眼下再不把她好好利用一下,就更虧了,他把這意思一說,紅線十分踊躍:“是!領相公鈞旨!”就躺下來,既沒有羅綃帳,又沒有白玉枕。薛大人抱着她就地一滾。這項工作剛開始,只聽後門嘎嘎一響,薛嵩撇下紅線就去抓槍。可是紅線比他還快,順手抓一方磨石就擲出去,只聽“哇”的一聲,正打在一個人面門上,那人提一口刀,正從門外搶進來。薛嵩十分惱火:行刺揀這個時候來,真該天誅地滅,千刀萬剮。於是他揮起大槍殺出去,一到後院,就有七八個人跳出來和他交手。這幫人手段高強,更兼勇悍絕倫,薛嵩打翻了兩個,餘者猶猛撲不止。要不是紅線舞牌揮刀來助,這場爭鬥不知會有什麼結果。那夥人見薛、紅二人勇猛,唿哨一聲退去,把傷員都救走,足見訓練有素。後面是一片竹林,薛嵩腿上也掛了一點傷,所以他無心去追。回到屋裏,紅線拾起刺客丟下的刀一看,禁不住驚呼一聲:“哇!這刀可以剃頭嘛?”
薛嵩一看,認得是巴東的殺牛刀,屠千牛而刃不卷,頗值些錢的。刺客先生用這種刀,大概不是無名之輩,他覺得今晚上事態嚴重,十之八九要栽。首先,他這鳳凰寨裏只有幾十個人,其餘的兵散居於寨外的林裏,各揀近溪傍塘之處開一片園子,搭一幢竹樓居住;其次,住在寨圈裏這幾十個人,也是這麼七零八落。原來他的兵也和他一樣,都搞上了蠻婆。蠻婆就喜歡這種住法,他們說這樣又幹淨又清靜。現在他要集合隊伍,最遠的兵住在十里之外,這麼黑燈瞎火怎麼叫得齊?薛嵩正在着急,紅線說:
“啓稟老爺,奴婢有個計較。”
“少胡扯!不是講禮法的時候!有什麼主意快說!”
“稟老爺,這幫傢伙在後園裏不走,想必是等他們的夥計來幫忙。我們趕緊爬出去,找個禿山頭守住。今晚月亮好,老爺的弓又強,在空曠地方,半里地內誰一露頭你就把他射死,不強似守在這兒等死。”
這真是好主意。兩人掀開一片地板,紅線拿着弩箭,嘴裏銜一口短刀。薛嵩拿了弓箭,背了官印,鑽下去順着水溝爬到林子裏。這兒黑得出手不辨五指,只聽見刺客吹竹哨聯絡,此起彼落,不知有多少人到來。薛嵩也不顧朝廷大員的體面,跟在紅線背後像狗一樣爬。爬出寨柵,才站起來跑,又跑了好一陣,纔出了林子上了山頭。是夜月明如晝,站在山頭上看四下的草坡,一覽無遺。薛嵩把弓上了弦,搖搖那壺箭,沉甸甸有五六十支,他覺得安全有了保障,長嘆一聲說:
“紅線,你的主意不壞!這一日大難不死都是你的功勞!”
正說之間,山下寨子裏轟一聲火起,燒的正是薛節度的府第,火頭躥起來,高出林梢三丈有餘。寨裏有人亂敲梆子,高聲吶喊,卻不見有人去救火,那火光照得四下通紅。薛嵩這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不着一絲,尚不及紅線在脖子上系一條紅領帶。薛嵩一看這情景,就撅起嘴皺起眉,大有愁腸千結的意思。紅線不識趣,伸手來扳他的肩。
薛嵩一把把她推開,說:“滾蛋!我煩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