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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線講到這裏,天已經亮了。太陽雖未出山,但東邊天上一抹玫瑰色。那天正是萬里無雲的天氣,半邊天都做藍白色。早上有點兒冷,她朝薛嵩身上偎過來。薛嵩卻想:我雖落難,到底還是朝廷的一品大員,山頂上亮,可別叫別人看見。他就伸出一個指頭把紅線推開。
那天早上從將破曉到日頭出來,薛嵩都在教訓紅線。說的是他一生的教訓,全是金玉良言,皆切中時弊,本當照錄,叫那些在小衚衕裏摟摟抱抱的青年引以爲戒。奈何事幹薛氏著作之權,未敢全盤照抄,只能簡單說個大概。薛嵩說,男歡女愛,原本人之大欲,絕然無傷,但是一不可過,二不可亂。過則爲淫,亂則成奸。淫近敗,奸近殺,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君淫則傾國,如玄宗迷戀楊貴妃,把這錦繡山河敗得一塌糊塗;臣淫則敗家,如薛嵩倒黴,完全是因爲他給虢國夫人洗內褲。所以人辦這男女之事,必須要心存警惕,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一失足則成千古恨。先賢曰一日三省吾身,要到這種事兒,三省都不爲過。比方說現在,你往我身上湊,我就要自省:一、爾乃何人?餘與爾狎,名分得無過乎?當然你是我的妾,名分上是沒問題啦。二、此乃何時?所行何事?古人云,暮前曉後,夫婦不同牀。當然,你也不是要幹那種事,不過是身上冷,要我摟着你。第三條最難,要顧及人言可畏。如今天已經大亮,我在山頭上摟着你,別人看了,豈有不說閒話的?這比張敞畫眉性質要嚴重多了!我是在男女關係上犯過錯誤的人,所以要特別警惕。
紅線說:稟老爺,奴婢知過了。又說:每回老爺爲這種事教訓奴婢,奴婢心裏就怒得很,真恨不得一刀把老爺殺了扔到山溝裏去。所以下回老爺再遇到這種事兒,還是免開尊口,徑直來動家法吧,打多少都沒關係。別像個沒牙老婆子,嗦起來就沒完。紅線說到此處,眉毛揚起來,鼻孔鼓得溜圓,咬牙切齒,怒目圓睜。薛嵩想:這小蠻婆說得出做得出,還是別招惹她。另一方面,聖人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如今我身邊只剩一個蠻婆,還是要善加籠絡。正好此時大霧起來,薛嵩就說,小賤人,現在沒人能看見,你過來吧,老爺我暖着你。小子閱《薛氏宗譜》至此,曾掩卷長嘆曰:薛嵩真不愧是名門之後,唐之良臣也!且不論其武功心計,單那早上對紅線之態度,已見高明。正如武侯詞上楹聯所說:
“不審勢則寬嚴皆誤,能攻心則反覆自消!”
餘效得此法對付餘妻小胡,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發誓說只要王二爺還有一口氣,世上的男子她連看都不看一眼。就是高倉健跪在她面前,也只好叫他等到王二死了再來接班。閒話免談,單說那早上薛嵩把紅線摟在懷裏。紅線感泣曰:
“老爺,你對我真好。有什麼憂心的事兒,都對賤妾講了吧,天大的事兒,奴給你擔起一半。”
薛嵩說,眼下的事兒連老爺都沒主意,你能有什麼辦法?紅線說,老爺休得小看了奴婢!這二年給老爺當侍妾,我老實多啦。前幾年賤妾還是這一方苗山瑤寨的孩子王哩。登高鳧水,無一不會。弩箭吹筒,無一不精,刀槍劍戟都是小菜。就連下毒放蠱,祈鬼魘神那些深山裏生番的諸般促狹法門,也耍得比巫師神漢一點不差。當然啦,奴婢的本領沒法兒和老爺比,老爺是人中之龍,名門之後,大唐之良將,還給虢國夫人當過面首的;不過小本領有時能派大用場。老爺讀經史,豈不聞曹沫要離之事乎?
薛蒿聽了這種話,也不敢太當真。他接着講他的倒黴事。這就要從沅西節度使這個名目說起。正德初年,有幾個苗人到長安去,自稱湘西大苗國的使臣,又說是大苗國領二軍七州八縣,戶口三十萬,丁口百萬餘。國王自愧德薄,情願把這一方土地讓與大唐皇帝治理,自己得爲天朝之民,沾教化之恩足矣。當時朝廷中有些議論,說這大苗國不見經傳,這幾個苗使又鬼頭蛤蟆眼。所貢之方物,多屬不值一文。所以這八成是個騙局,是一幫青皮土棍榨取天朝回賜之物。要按這些大臣的意見,就要把這幾名使臣下到刑部大牢裏。可是當時是宦官專權,公公們要這大苗國。所以持此議的大臣們倒先進了刑部大牢啦,宦官們把持着皇上,開了御庫,回賜苗使黃金千兩,金銀牌各千面,絲帛之類,難以盡述。這些東西,苗使帶回去多少是很難說的。這種事兒總要給公公們上上供。然後就有沅西一鎮,節度使一職索價千萬緡,可以說便宜無比。不過別人都知道底細,誰也不來上這個當。偏巧薛嵩當時在江南經商,回京一看,居然有節度使出賣,只要這麼點兒錢,就買了下來。辦好手續,領到關防印信,拿到沅西鎮版圖,又花了比買官多十倍的錢。薛家的老少從原來的大宅子搬到一個小院裏。薛嵩把部曲家丁改編成沅西鎮標營。按圖索驥到湘西一看——不必說了,什麼都不必說了。慢說是二軍七州八縣,連一片下寨的地方都沒有。這山苗洞瑤勇悍得很,你佔一寸地他都要和你玩命。好不容易尋到鳳凰寨這片無主之地,纔有了落腳的地方。
紅線說,好教老爺得知,這鳳凰寨也是有主的地方,歸我爹爹管理。當年老爺在此下寨,爹爹要集合三十七寨上萬名苗丁下山來打老爺。小賤人在爹爹面前打滾撒嬌,說爹爹把老爺攆去,奴就要吞釘子。爹爹說,你既如此,就把這片地給你。將來我死後,三十七寨你都無份。後來下山來跟老爺,每回捱了家法,心裏都有些罪該萬死的氣話。老爺不赦罪,奴一輩子也不敢說。薛嵩說,赦爾無罪,你且說來。紅線說,奴婢想:小王八羔子佔了老孃這麼多便宜,還敢打老孃,而且打得這麼痛!現在不理你,等半夜我把你切成八大塊扔豬圈裏去。等老爺睡了,奴又下不得手。薛嵩一聽,嚇出一頭冷汗,連忙說:老爺打你都是一時氣惱,你不要記恨。再往下有些話幾近猥褻,小子未敢盡錄。總之是關於家法的事,紅線表示想開了也沒什麼不可接受的,薛嵩對她的教化程度表示嘉許。然後又提到原來的話題上去,紅線問薛嵩,既然知道沅西鎮是個騙局,何不回京去,向中宮們索回買官之價。薛嵩說,買官之價既付出,已不能全部索回。老爺我不回長安,又和我平生所好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