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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嵩一個人坐在山頭上四下望,忽然一陣悲從中來,他禁不住長吁短嘆,“唉!流年不利,鬧得我有家難回!”這股傷心勁兒上來,禁不住流了幾滴英雄淚。紅線在睡夢中聽見,就爬起來,怯生生來拉薛嵩的手。
“老爺,你怎麼了你?你老人家這個臉子真難看。好啦,奴婢知罪啦,你來動家法!”
薛嵩說:“你回去睡吧。老爺我的精神勁兒上來,守到天明不成問題。”紅線說,聽見老爺嘆氣,就像烙鐵烙心一樣難受,她也睡不着。用文詞兒來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嘆之何爲。薛嵩曰:事關薛氏百年聲威,非汝能知者。紅線說,但講何妨。某雖賤品,亦有能解主憂者。這一番對答名垂千古。唐才子袁郊採其事入《甘澤謠》,歷代附庸者如過江之鯽,清代才子樂釣贊曰:“田家外宅男,薛家內記室;鐵甲三千人,哪敵一青衣。金合書生年,牀頭子夜失。強鄰魂膽消,首領向公乞。功成辭羅綺,奪氣殉無匹。洛妃去不遠,千古懷煙質!”
洛妃當是湘妃之誤。近蒙薛姓友人贈予祕本《薛氏宗譜》一卷,內載薛姓祖上事極詳,多系前人未記者。餘乃本此祕籍成此記事,以正視聽。該書年久,紙頁盡紫,真唐代手本也!然餘妻小胡以其爲紫菜,扯碎入湯做餛飩矣。唐代紙墨,啖之亦甘美。閒話少說,單說那晚薛嵩坐在山頭上,對紅線自述憂懷。據《甘澤謠》所載:“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上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數百年勳業盡矣。”語頗簡約,且多遺漏,今從薛氏祕本補齊如下:
紅線:照奴婢看,打冤家輸到光屁股逃上山,也不是什麼太悲慘的事兒。過兩天再殺回去就是啦。老爺何必憂慮至此。
薛嵩:這事和你講不明白。我要是光棍貧兒,市井無賴出身,混到這步田地,也就算啦。奈何本人是名門之後,搞成眼下這個樣子,就叫有辱先人。我的曾祖,也就是你的太上老爺,名諱叫做薛十四,是唐軍中一個伙伕,身高不及六尺,駝背雞胸,手無縛雞之力,一生碌碌無爲。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太老爺,名諱叫做薛仁貴,自幼從軍做伙伕,長成身高七尺,猿臂善射,勇力過人,積軍功升至行軍總管,封平西侯。我父親,也就是你的老太爺,名諱叫薛平貴,身長八尺,有力如虎,官拜鎮國大將軍,因功封平西公。至於我,身高九尺,武力才能又在祖父之上,積祖宗之餘蔭,你看我該做個什麼?
紅線:依奴婢之見,你該做皇上啦。
薛嵩:咄!蠻婆不知高低!這等無君無父,犯上作亂的語言,豈是說得的呢?好在沒人聽見,你也不必告罪啦。我一長大成人,就發誓非要建功立業,名蓋祖宗不可。可惜遇上開元盛世,歌舞昇平。楊貴妃領導長安新潮流,空有一身文才武藝,竟無賣處!
接下來紅線就說,她不知開元盛世是怎麼回事。薛嵩解釋說,那年頭長安城裏彩帛纏樹,錦花綴枝。滿街嗡嗡不絕,市人盡歌“陽春白雪”。雖小戶人家,門前亦陳四時之花草,坊間市井,只聞箜篌琵琶之聲。市上男子衣冠賤如糞土,時新婦女服裝,並脂粉、奇花、異香之類,貴得要了命,而且搶到打破頭。那年頭與長安子弟遊,說到文章武事,大夥兒都用白眼看你,直把你看成了不懂時髦的書呆子,喫生肉喝生雞子的野蠻人。非要說歌舞弦管,飲酒狎妓之類的勾當,纔有人理你。那年頭婦女氣焰萬丈,尤其是漂亮的,夏日穿着超薄超透的衣服招搖過市,那是楊貴妃跳羽衣霓裳之舞時的制式。或着三點式室內服上街,那是貴妃娘娘發明的。她和安祿山通姦抓破了胸口,弄兩塊勞什子布遮在胸前,皇帝說美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自己當了王八。那年頭兒楊貴妃就是一切。誰不知楊家一門一貴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楊國忠做相國,領四十使,你就是要當個縣尉也要走楊府的門子啦!弄不來這一套的,縱使文如李太白,武如郭子儀,也只好到飯館去端盤子。貴妃娘娘的肉體美,是天下少女的楷模。她胸圍臀圍極大而腰圍極細,這種紡錘式的體型就是唯一的美人模式。薛嵩的妹妹眉眼很好看,全家都把希望寄託在她身上。督着她束緊了腰猛練負重深蹲和仰臥推舉,結果練出一個貴妃綜合症來,束着腰看,人還可以;等到把緊身衣一解,胸上的肉往下墜,臀上的肉往上湧,頓時不似紡錘,倒似個油錘。如此時局,清高點的人也就嘆口氣,絕了仕途之念。奈何薛嵩非要衣紫帶玉不可。妹妹沒指望,他就親自出馬:從李龜年習吹笛,隨張野狐習彈箏,拜謝阿蠻爲師習舞,拜王大娘爲師習走繩。剃鬚描眉,節食束腰。三年之後諸般藝成,薛嵩變爲一個身長九尺,面如美玉,弱不禁風,一步三搖之美丈夫,合乎虢國夫人(楊貴妃三妹,唐高宗之姨)面首的條件,乃投身虢門。看眼色,食唾餘,受盡那臭娘們兒的窩囊氣。那娘們兒還有點虐待狂哩,看薛嵩爲其倒馬桶,洗內褲,稍不如意便大肆鞭撻。總之,在虢府三年,過的都是非人生活。好容易討得她歡心,要在聖上面前爲他提一句啦,又出了安史之亂,楊氏一族灰飛煙滅。天下刀兵洶洶,世風爲之一變。薛嵩又去投軍,身經百戰,屢建奇勳,在陣前斬將奪旗。按功勞該封七個公八個侯。奈何三司老記着他給虢國夫人當面首的事,說他“虢國男妾,楊門遺醜,有勇無品,不堪重任”,到郭子儀收復兩都,天下已定,他才混到龍武軍副使,三流的品級,四流的職事。此時宦官專權,世風又爲之一變。公公們就認得孔方兄、阿堵物,也就是錢啦。薛嵩一看勤勞王事,恪盡職守沒出路,就棄官不做。變賣家中田產爲資本,往來於江淮之間,操陶朱之業,省喫儉用。積十年,得錢億萬。回京一看,朝廷新主,沅西鎮節度使一職有缺。薛嵩乃孤注一擲,把畢生積蓄都拿出來,買得此職。總算做了二軍七州八縣的節度使啦,到此一看,操他娘,是這麼一種地面!
紅線說,故事講到這一節,她就有點兒知道了。五年前一隊唐軍到山前下寨,她那時還是個毛丫頭哩,領一幫孩子去看熱鬧。彼時朝霞初現,萬籟無聲。她們躲在樹林裏,看見老爺獨自在溪中洗浴。在苗山從沒見過老爺這麼美的男人:身長九尺,長髮美髯,肩闊腰細,目似朗星。胸前一溜金色的軟毛直生到臍窩,再往下奴婢不敢說,怕老爺說奴是淫奔不才之流,老爺那兩條腿,哇!又長又直。奴婢當時想,誰長這麼兩條腿,穿褲子就是造孽!當時奴婢就對那幫丫頭說:我現在還小,再過幾年,要不把這鳥漢子勾到手,我就不是人!當然,奴婢這麼說,是罪該萬死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