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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學校裏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我發現樓下的水管凍裂了,就到處去找,最後在鍋爐房的某個角落裏找到了一個管子工。他聽說水管凍裂,只是漠然地答道:知道了。看來他是不會去修的。然後他馬上就問我會不會打麻將,或者是敲三家。從這句問話來看,學校裏除了我和他,還有別的人,甚至有希望能湊起一桌麻將來。除此之外,我在校園偶爾也能碰到一個長頭髮的傢伙,揹着手風琴急匆匆地走過。看來他是藝術系的學生,正要趕到什麼地方去上課。我想要告訴他,學藝術也不那麼保險,我認識一個女音樂家,現在就住在我表哥開的公寓裏。但他總是躲着我走,假如我跟着他,他就要緊跑幾步。這也不足爲怪,我能看出他是藝術系的學生,他也能看出我是數學系的學生,所以他躲我像躲瘟疫一樣。而我想要告訴他的正是:不要以爲我纔是瘟疫,你自己也是瘟疫——這話當然很不中聽,所以他躲我是對的。
在那些行將住進黑鐵公寓的人中,有種隔閡:有些人認爲自己過得提心吊膽是受了另一些人的連累。前兩年這所學校裏學生還多時,別的系的人常往我們系的人身上吐吐沫。除了數學系,物理系和化學系的人也常受到這種對待。而我們這些系裏的人則往無線電系和計算機系的人頭上吐吐沫。這兩年這種事情少了,不是因爲隔閡沒有了,而是因爲學生們都退了學,去另謀出路。但就我所知,退了學進去得更快,住在學校裏倒安全些。那些退學的同學現在都在公寓裏。你說自己沒受什麼,管理員是不會放你出去的。他們會說:在公寓裏照樣可以學習。不但現在退學不管用,你就是十年前就退了學,也免不了住公寓。就拿住在我表哥公寓402室的禿頭來說,他是我的一位老校友。十年前他上大學二年級時退了學,現在這股風潮一來,照樣被逮進公寓裏去。我說的這種隔閡在公寓裏照樣存在,這位禿頭住在402室,總想和鄰居打招呼,但別人總是不理他。直到住了一個禮拜情況纔好了一些。
在黑鐵公寓裏,禿頭和401女孩的牀是並排放着的,中間只隔了一道鐵籬笆,和一張雙人牀並無兩樣。禿頭對這張牀的模樣感到很不好意思,很想把它挪開。他試了又試,但總是白費力氣:牀是用地腳螺絲擰在地下的,而螺絲釘一頭埋在水泥裏,另一頭又被焊死了。弄明白了這一點以後,他忽然感到如釋重負,可以心安理得地和女孩並排睡下了。應該說,401的女孩表現得相當大度,她除了偶爾說上一聲“我覺得你可以多洗幾遍澡”之外,沒有說過別的。那個禿頭就不停地洗着,但身上總有一股鐵鏽氣。最後他說:我身上的味是洗不掉的。想要去掉這股味,只能把自己閹掉。那女孩聽了以後,淡淡地說道:那倒不必了。這種冷淡是不公平的,因爲這個禿頭不是說說而已,假如他的鄰居再嫌他有味兒,他真的準備把自己給閹掉。這種自我犧牲精神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就是拒絕這種犧牲,起碼也該說聲謝謝。
住在402室的禿頭原來有個綠頭髮的管理員,我和她很熟。當管理員以前,她在市場街上擺煙攤。再以前,她在我們學校的食堂裏賣過滷菜,兩隻手各套一個塑料袋接我們遞過來的錢,等到拿喫的時候再把塑料袋拿下來。她的手長得很漂亮,臉長得也不錯,但是最好的還是身材。夏天我在河邊散步,遇見她在河岸上曬太陽。她摘掉墨鏡,眯起眼睛來看着我,然後說道:我好像見過你。——這說明她的記性也不錯。我趕緊掏出學生證來給她看,說明我還沒有畢業,以免她把我捉去住公寓。看完了證件以後,她用手拍拍身邊的地面說:坐。這女孩是個自來熟。
然後她又指指水裏的禿頭說:我們的房客。禿頭正被一條細長的鏈子牽着,在水裏遊着很小的圈子——那條河的水總是不大流動,綠油油的像一塘死水,禿頭在水裏遊動時像一隻小狗。後來他爬上岸來,伸手去拿褲子。女孩說道:別穿褲子了,把屁股也曬曬。他答應一聲,趴在了地上。此時我注意到,此人從臉相到身材的確極像我表哥,但神情很不像。神情不像,那就什麼都不像了。那女孩還告訴我說:這個人很不錯。禿頭聽到這種稱讚,滿臉漲得通紅。下一句話他聽了就不那麼高興——“他是我們的搖錢樹!”但他還是受到了鼓勵,努力去掙錢,最後居然成了個小富翁。像這麼胡扯下去就不會有個完,我現在要說的是:這個禿頭的爲人非常老實。後來他住進我表哥的公寓,說要把自己閹掉,可不是瞎說的。在黑鐵公寓裏,他把自己洗了又洗,才撩開被子,準備上牀了。這時睡在他身邊的女孩說道:該去買條新內褲——身上穿的都露毛了。說完她翻了一個身,把臉轉到自己那一側去。禿頭又站了一會兒,沒有再聽到什麼。他就鑽到自己被子裏去。又過了一會兒,聽到周圍沒有別的動靜,他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副耳機來,偷偷地戴在頭上了。
我在河邊碰上那個禿頭,除了發現他很像我表哥之外,還發現了些別的。此人的陽具甚爲偉岸,而我表哥是什麼樣子我卻沒有見過。此人甚至比我表哥還要健壯,胸膛像一個木桶,胸口、手背、腳面上都長着黑毛。我對他的管理員說:這人的毛真多。她聽了哈哈大笑了一陣說:男子漢大丈夫,哪能沒有毛。我又說:他是不是你的面首?那女孩愣了一陣,然後笑得打滾,用腳蹬蹬禿頭的頭頂說:說,你是不是我的面首?後者悶聲答道:不是——是也不能告訴你。管理員聽了很高興,對我說道:聽見了吧?我說他不錯,他就是不錯。後來她把兩隻腳都放在他的頭頂上,而禿頭則用禿頂去摩挲她的腳心,這個情景讓人看了很不舒服——雖然那綠頭髮的女孩說這很舒服。我看着身上直髮冷,趕緊走了。在他營造的虛幻世界裏,他應該用禿頭去親近那個女孩的腳心,但是他沒有,他只是伏在一張桌子上不停地演算,探討世界的奧祕——這就是禿頭的可敬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