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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你可能早就看出來了:現在你很少能看到青年,也很少看到中年人,能見到的中青年裏還有不少像我表哥那樣是假的。這是因爲你看到的人都沒有文化,老年人常常錯過了受教育的機會,小孩子還沒有受教育。而中青年已經受過了教育,後悔也來不及了。所以當眼前這位女孩說“兩個小流氓”時,歐陽答道:總比老流氓好吧。——不是流氓的人一定要落到流氓手裏,而流氓非老即小,你別無選擇了。我拖過一把椅子來,想要解開捆在手臂上的皮條:這不是一根皮條,是一束細皮條,繫了很多扣。我一個一個解着,但注意力都在手臂上。在屋頂那盞水銀燈照耀下,手臂上反射着黯淡的光。我禁不住在上面吻了一下。她冷冷地問道:怎麼回事?我答道:阿姨,我喜歡你。她聽了一哆嗦,大概是氣的。
我表哥在房客面前張皇失措,是因爲他沒有文化,搞不來太複雜的事,所以發慌。我有一些文化,雖然還不夠多,但已能壯我的膽子。我一面給401室的女孩解繩釦,一面把臉貼在她手臂上。她的臀位很高,腿很長。裹在粗布底下的臀部也讓我神魂顛倒。我還毅然告訴她說:阿姨,你的腰很細,腿也很直。她聽了發抖個不止。等到繩子解開了,她轉過身,揚起手來,看樣子想要抽我個嘴巴。我坐着不動,決定讓她抽一下,但她沒有抽下來——大概是想清楚了吧——把手往外一指說:你出去,我要換衣服。我站了起來,把椅子拖開,眼睛直視着她,鄭重說道:我愛你,這是真的。然後退出了房間,把門鎖上了。
以上的敘述會給你一個印象,好像我表哥臉皮很薄,我臉皮很厚——起碼在兩性關係上是這樣。實際上遠不是這樣。公寓裝修好之前,我回自己宿舍裏去,十次裏有九次遇上表哥摟着個女孩坐在我鋪位上。如前所述,他的鋪位是上鋪,如果坐上去,也許整個牀都要塌掉,所以我也不好抱怨什麼。他們經常把我的牀搞得很亂,而我是很講整潔的。次數多了,表哥也覺得不好意思,就對女孩說:既然碰上了,你和我表弟也玩玩——表哥的厚顏無恥就到了如此程度。那女孩不是“雞”(打雞我表哥還捨不得錢哩),把小嘴一撅說:我不。遇上這種場面,我總是不動聲色地朝他們走去,說聲“對不起”,從牀底下掏出幾本書來,包在報紙裏,拿着走了。出了門還聽到女孩說:你表弟怎麼這樣怪?表哥說:他就這樣。看着吧,早晚壞在這上……他說早晚要壞,是指我喜歡讀書。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拿着書到地下室去讀。現在我表哥搬走了,我可以在自己的房間裏讀書了。
晚上我可以回自己宿舍去讀書。現在有各種各樣的書,有紙質的書,這種書可以拿在手裏讀,聽見有人敲門就把它塞到牀底下;有光盤書,這種書要用有光驅的PC機來讀。我的抽屜裏鎖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可以讀光盤書。別人看到了,我就說自己在打遊戲。還有網絡版的書,看那種書要有Net PC。我在地下室裏裝了一臺,誰也看不見,但那地方太冷、太潮,待不久。相比之下,我還是愛看紙做的書,尤其是小開本的,這種書藏起來方便。書太多了,讀不完,而且我讀書是要避人的,因爲我住在黑鐵公寓之外。相比之下,住在公寓裏的人就沒有這個問題。
在公寓裏,我把大家都放開,退到走廊上。所有的房客都動了起來,收拾自己的東西,把衣物放進牀頭櫃,把幾本隨身攜帶的書放在桌面上,打開案頭燈調整角度、試試亮度,更有人把桌上的Net PC也打開了,陰暗的公寓裏又多了一種monitor的光亮。我在走廊上慢慢走過時,裏面的人都警覺地抬起頭來,舉着手裏的書,或者把屁股從椅子上挪開一半指着眼前的鍵盤問道:可以嗎?起初我想聳聳肩膀說:隨你們的便。後來又覺得不妥。這些人在公寓裏住久了,聽到走廊上有人走過就問可以不可以,所以我說:當然可以。她們也就安心去做事。又過了一會兒,整個公寓又恢復了平靜,大家都在看書或者看熒屏。我也常做這些事,但沒有人看到。自己在看書時,有人在背後看着,這種感覺我沒有體驗過。說老實話,我有點羨慕。後來我表哥回來了,悄悄地走了進來,站在我身後——此人走路像只貓,很難聽到,我是從他身上帶的冷氣感覺到的。他站着看了好半天,纔開口說道:很牛逼,不是嗎?這個牛逼我就不知是什麼意思,所以也不接茬。過一會他又說:你知道她們幹什麼呢?我說不知道。他說:她們給我掙錢呢。我表哥就知道錢,但他說得也對。她們在尋求知識,但也在給我表哥掙着錢。這後一點讓人想起來不那麼太愉快。
現在我在自己屋裏看書,既不必聞我表哥的屁味,也不爲他翻身的聲音所騷擾,但我還是靜不下心來。這間房子裏空無一人,沒有人從我面前走過,我也不必舉起這本書來對他請示道:可以嗎?因此這裏缺少讀書的氣氛。
四
我住的宿舍離學校的南牆很近,學校的南牆又和我表哥開的公寓很近,有一段南牆是砌鍋爐的耐火磚砌的,黃磣磣的,看起來很古怪。牆下有窄窄的一條草坪,出了南牆就能看見,總沒人澆水,但草還活着。草坪裏種了一叢叢的月季,夏天草坪上滿是西瓜皮。草坪前面是馬路,過了馬路就到了公寓門前。那兒原是個很大的工廠,有很多幾層的廠房,有鐵道貫穿其中,鐵路邊上有貨棧。總而言之,那地方空房子多得很,以前沒發現它有什麼用處,現在發現了——我表哥搬來後,又搬來好幾家,南牆外面那條馬路很快就變成了公寓一條街。這對我有些好處:我是電工,我表哥的房子又是我設計的。有很多人找我做活,下電線、設計房子。這段時間外快掙得很多。
下雪那天下午,黑鐵公寓的管理員在辦公室裏喝茶,看到401號的紅燈亮了起來。紅燈連閃了兩下才熄滅了,這表示住戶想要出去散步。此時辦公室裏只有他一個人。他把腳從桌子上拿下來,穿上大頭靴子,套上他的黑皮夾克,從辦公室裏出去,走到401門前,看到裏面的女孩已經準備停當:她把頭髮束成了馬尾辮,臉上化了淡妝,穿着白色的襯衣,黑色的緊身褲,腳上穿着長筒皮靴——看來她已經知道外面在下雪。她手裏拿了一個白信封。這位管理員是個禿頂的彪形大漢,他從皮帶上提起鑰匙串,把鐵門打開。此時那個女孩把信封塞到他上衣口袋裏——信封裏是小費。管理員說:用不着這樣——然後又改口道:用不着現在給。但是錢已經給了。管理員看了一下這間房子:這裏的每一樣傢俱都是黑色的,黑色的矮牀,牀上罩着黑色的牀罩,黑色的鋼管椅子,黑色的終端檯上,放着黑色的PC機——機器是關着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用不着他盡督促、管理之責。正如他平時常說的,401的房客最讓人省心。桌面上還有一個黑色的瓷杯子,裏面盛着冒氣的熱咖啡。管理員建議道:先把咖啡喝了吧。那個女孩沒有回答,只是面露不耐煩之色——這位房客雖讓人省心,但是很高傲。於是他走向那張幾乎看不見的黑皮沙發,叉開雙腿坐了下來。那個女孩走到他面前,站到他兩腿之間,然後轉過身去,跪在地板上,把雙手背到身後。管理員在牙縫裏出了一口氣,俯下身去,用手按住她的後腦,讓她把頭低得更低,直至面頰貼到冷冰冰的地板,然後從袖筒裏掏出一根麂皮繩索,很熟練地把她的雙手反綁在身後。我說的這件事發生在黑鐵時代,黑鐵時代的人有很多怪癖。這位管理員像一位熟練的理髮師在給女顧客洗頭,一面纏繞着繩子,一面說:緊了說話啊。但那個女孩沒有說話——看來鬆緊適中。等到捆綁完畢,他把她扶了起來,轉過她的身子,左右端詳了一番,看到臉上沒有沾到土,頭髮也沒有散亂,就從衣架上拿起黑色的斗篷,給她圍在身上,繫好了帶子。隨後他又看到牆上還掛有一頂黑色的女帽,就把它拿到手裏,想要戴到她的頭上。但那女孩搖了搖頭,於是他又把帽子掛在牆上,然後打開了鐵門,讓她走在前面,兩個人一起到漫天的大雪裏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