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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客們都穿着鄭重的秋季服裝——呢子的上衣和裙子,這些衣服都是很貴的;臉上塗了很重的粉,嘴脣塗得鮮豔欲滴。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個年輕的女孩沒有化妝。她穿着花格襯衫,袖子挽到肘上,那個扣住手臂的鐵環被掩在袖子裏。下襟束在腰帶裏,那條小牛皮的腰帶好像是名牌。腿上穿着褪色的牛仔褲,腳下穿一雙雪白的運動鞋。那條不鏽鋼的腳鐐亮晶晶的,鐐環扣在套着白襪子的腳腕上。揹着手,姿勢挺拔,四下張望着——她排在隊尾。我一直盯住了她看,她的領口敞開着,露出了鎖骨和一部分胸口,隨着呼吸平緩地起伏着。後來她轉過身去背對着我——她的小臂修長,手腕被黑色的皮條糾纏着。有時候她握緊拳頭,把雙手往上舉着,這樣雙臂就構成個憤怒的W形;有時又把手放下來,平靜地搭在對面的手臂上,這樣就構成了一個平靜的一字形。與此同時,別的房客低着頭,一動都不動。直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我表哥才說:好,進去吧。房客們從黑鐵公寓的前門魚貫而入,像一夥被逮住的女賊。那個女孩走在最後,她在我腳上踩了一腳,說:小壞蛋!看什麼你?我翻翻白眼兒說:又看不壞,看看怎麼了?
二
黑鐵公寓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城堡,從外面看起來是淺灰色的,但它名副其實,因爲它裏面非常的黑。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亮着一盞遙遠的水銀燈,照着這間寬大的房子,好像一座籃球館內部的樣子,但是這裏沒有籃球架子。從底層的中央乘升降機到達四樓,你會發現自己在十字交叉的通道的中心。每條通道通向一個窗子,窗子的大小剛夠區別白天和黑夜。在通道兩邊,雕花的黑漆鐵欄杆後面,就是黑鐵公寓的房間——房間裏的一切都一覽無餘——你怎麼也不肯同意,像這樣的小房間可以要那麼多的房錢。但是人家也不需要你同意,他們徑直把你推進其中的一間,然後你就得爲這間房子付錢了。隆冬時節,黑鐵公寓裏面流動着透明的暖風,從鋪在地面上的橡膠地毯上方流過,黑鐵公寓裏面一塵不染,多虧了有效的中央空調系統。這裏有第一流的房間服務——一日三餐都有人從鐵門上的送飯口送進來。從這個口子送進來的還有內衣和衛生紙、袋裝茶和袋裝咖啡——在動物園裏,人們也是這樣給籠養的猛獸送東西,只是不送袋裝咖啡——住在這個籠子裏,你大概也用不着別的東西。這個地方過去是座舊倉庫,現在是黑鐵公寓。打聽了這所公寓的房錢之後,你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黑鐵公寓可真是夠黑的。
那個穿花格襯衫的女孩住在門口,她說我們是兩個小流氓,如果說是指我們不肯上學流竄在外,那就說得完全對。但流氓還有一層意思,指在兩性關係上行爲不端的人。在這方面她只說對了一半。對了一半——對的那半是我表哥。他和所有搞得到的女孩之間全都不乾不淨,滿腦子都是下流主意,稱爲小流氓不爲過。至於我呢,雖然從初二就離開了學校到社會上混事,但始終潔身自好,和一切女孩之間都是清白的。我喜歡知識,找了一大堆書在看,但我表哥呢,除了藥典什麼都不看……他身上的味也難聞,好像一個馬廄。就這麼個傢伙,在房客面前還有點靦腆,和我小聲嘀咕道:怎麼辦呢,這可都是些有學問的人哪。我說,還有什麼怎麼辦的,先把那根穿羊肉串的籤子拔了吧。我表哥看了我一眼,然後才領悟到這是指把房客們連在一起的鐵鏈子。這些房客都站在公寓的走廊裏,哪間房都進不去。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把小鑰匙來給我,我就去開那些鎖在手臂上的鎖——這種小鎖是人家鎖信箱的,一塊五一把。雖然也掙不開,但我表哥也夠會省錢的了。每打開一個,那人就徑直走開,走進自己房間裏:誰住哪間房早就交待過了。開到隊尾時,碰上了那個女孩。她瞪我一眼說:你纔是羊肉串!我和表哥說話聲音很輕,但她還是聽見了。後來知道,她是個音樂家。音樂家耳朵不靈怎麼成呢。
在公寓裝修好之前,表哥住在我宿舍裏,睡在我雙層牀的上鋪上。他在那時放響屁,聲如裂帛。只要響上幾次,屋裏的氣味就和山羊圈相仿。他還拿我的臉盆洗臉,洗過以後水都不倒——那水就如一鍋隔宿的羊肉湯。那所公寓是我設計、我監工,預算也是我造的——平日好學不倦就有這種好處。遺憾的是用的全是他的錢,我表哥付清了給我的勞務費,所以公寓是他的。我表哥滿肚子都是糠,但也有兩點讓人不能不佩服:一是能省錢,二是能喫苦。省錢的情形我說過了一些,但還沒說到主要的:我們出去喫飯,他要把盤底的菜湯全舔光。不但舔自己桌上的,還舔鄰桌上的。舔盤子不值得佩服,幹着這種醜事,面不改色,坦坦蕩蕩,這就讓人佩服了。至於喫苦,那真是沒說的。大冬天到新疆去販瓜,押悶罐車回來,車廂又不能喝酒——瓜見了酒味馬上被催熟爛掉——跑上一趟回來,兩個耳朵全生了凍瘡,像貼了兩攤幹雞屎。在澡堂子裏泡兩個小時,出門買張硬座票,又上路去新疆——這樣做事你行麼?當然,你要是販過瓜,就知道主要的難處在於車過河南時,黑更半夜,當地那些苦哈哈撬開車門就搶瓜,此時你要抄起根棍子兜頭就打,把頭頂着的麻袋片、棉帽打飛,把腦子打出來。幹這事我也行,要論心毒手狠,我們表兄弟倆差不太多。我就是喫不了苦,而我表哥就是上不了檯面。房客都進了自己的房間,他還拿眼睛瞅我,問我該怎麼辦。我伸手按動按鈕開關,只聽轟的一聲響,所有的鐵門一齊關住,把房客關了起來。表哥從口袋裏拿出一塊抹布(他管這叫手絹)擦擦腦門說:真該死!還忘了有這麼個開關,表弟,你該一樣一樣再對我說說。我表哥雖亂喫藥,但還不至於這麼糊塗,早上纔講過他就忘了。我看他是慌的。現在走廊上空空蕩蕩,每個房客都坐在自己房間裏的牀上一聲不吭。整個公寓在屋頂的水銀燈光下鴉雀無聲,看起來蠻像樣的。表哥很高興,說道:多麼好啊。表弟,咱們拿出來捋一管吧——慶祝慶祝。他就喜歡做這種驚世駭俗的建議,以此顯示自己是特立獨行之士,倒不一定真要這麼做。我說:這是你的公寓,要慶祝你慶祝,要捋你捋。房客在自己的籠子裏聽到了這樣的鬼話,全都無動於衷,只有那個穿花格襯衫的女孩皺了一下眉頭。
把房客鎖上以後,我們倆到辦公室裏喝咖啡。這間房子和房客的大屋不同,有一個很大的窗戶。滿屋黑色的傢俱,散發着一股醋酸味。假如我記得不錯,冰醋酸是種粘合劑。這裏的一切都是新的,brandnew——我正在學英文,不知不覺就要來上一句。我舀了一些咖啡豆,放進磨裏磨着。表哥躺進了黑皮沙發,馬上又跳了起來,看着那些咖啡豆說:小二(這是我的小名),咱們是不是太過牛逼了?在我表哥的詞典裏,牛逼指奢華,還有很多辭意,在此不能一一開列。我告訴他說:不牛逼。我們喝掉咖啡,留着發票,就可以上賬。這筆錢叫做管理費,按國家的財務制度,最後算在房客頭上。他聽了滿臉通紅,說道:財務制度真牛逼,我算種上了鐵桿莊稼了——當然,此間的牛逼,又是英文wonderful之意。他還讓我幫他算算自己有多牛逼——此處之牛逼又是每月收入之意。我說你且慢牛逼,管不住房客有你的好看。上面吊銷你的執照,叫你血本無歸。他說:能管住的。今天這不是第一次慌了嗎?然後他又說起第一次來,剛動手摸摸,自己就先流了——這是個下流比喻。我能聽懂,但不接茬。後來我要回學校,表哥送我出來。走在走廊上,看到每個房客還規規矩矩坐在自己的牀上,叉開雙腿,眼睛看着我們——這好有一比,在幼兒園小班裏,大家排隊去屙屎,屙完不敢站起來,都在看阿姨的眼色。看來大家都懂規矩,這就省我表哥的事了。
我和表哥走過走廊時,迎着每個房客的目光,心裏微微有陶醉之意——尤其是當房客比較年輕、比較漂亮時,更是這樣。走過403室門口時,迎上了那位歐陽的目光。這位房客膚色黝黑,身材頎長。除了穿花格襯衫的姑娘,這公寓裏就屬她漂亮。她朝我們一舉銬住的雙手說:就這麼一直銬住我們嗎?語調裏頗有責怪之意。我們倆確實是忘了房客身上的鐐銬應該早點打開,這是我們的不妥之處。照我看來,應該把別人的鐐銬都打開,留着歐陽的,因爲誰都不開口,顯得她太牛逼。但我表哥不是這麼理解問題,他一拍腦袋道:說得是!腳鐐是租的,按小時算錢,得早點還哪。說着他就拿鑰匙,打開每間房門,卸掉腳鐐,把它們束成了一捆扛在肩上說:我去還腳鐐,手銬你開吧。——說完就跑了。此後公寓裏就剩了我一個人。在這座公寓裏,有八座緊閉的籠門,裏面有六個被束縛着的女人。我手上有五把手銬的鑰匙。
三
我逐一打開籠門,去給房客開手銬。如你所知,我沒上過大學,連初中都沒讀完,但我絕非淺薄之士。我知道威嚴來自禮貌。每開一副手銬之前,我都微微躬躬身子說道:對不起了,阿姨。等手銬開了以後,她們都揉揉手說:謝謝。人家住公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油頭粉面的小流氓也見過一些,想必知道嘴越甜心越毒這個道理,所以都是乖乖的。就是403室的歐陽,一開了銬就把我推開,一頭闖進了衛生間。過了好半天才隨着水箱的轟鳴聲回來,嘴和手都是溼的。我瞪着她說:怎麼也不說個謝謝?她把雙手都伸了過來道:好了,反正尿也撒完了。你不妨再把我銬上。我馬上答道:何必這樣呢,阿姨?我就住在附近,以後常見面。她愣了一下,假笑着說:是呀,是呀。謝謝你了,小表弟。媽的,誰是你表弟?你是我的表嫂嗎?我一點都不喜歡她。
有關我自己,還要作些自我介紹。我臉色慘白,個子倒是蠻高的,但軟綿綿的沒有勁兒。穿什麼上衣都顯大,穿什麼褲子都嫌肥。眼睛像患了甲亢一樣凸出,臉上有很多鮮紅的小斑點。不知什麼地方沒長到,叫人一眼就能看出小來。但你也不要小看我,知道我的人都說:這孫子手特黑。這當然是個比方,實際上我的手一點都不黑,而是雪白雪白,四季溫涼。看相的說,男生女手,大富大貴,但這一點到現在我還沒看出來——我走進401室,對坐在牀上的女孩說:阿姨,你轉過身去,我給你解繩子。她馬上站了起來,轉過身去。那雙交叉在一起的潔白手臂又呈現在我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