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在公司裏,除了看別人的稿子,我還要寫小說。想要混到只看不寫的地位還遙遙無期。我在電腦上寫道:“在教室裏,我答出了那個謎,那節課就結束了。同學們從教室裏走了出去,這間教室靜了下來,但老師沒有走,繼續站在我身後,時間就這樣定住了。假如是我獨自一人,此時應該懶洋洋地離開這間房子。但老師既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等着她的主意。忽然間,她小聲說道:到我宿舍裏來一下,就轉身走開了。我從課桌上爬起來,就如一隻臥地的駱駝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跟她走了。就這樣走過了整個校園,走進老師的宿舍。在此之前先走過了一段狹長黑暗的樓道,我不斷地撞在兩邊的東西上。這裏放滿了櫥櫃、竈具、大大小小的破爛東西,在這些東西里,隱藏着不計其數的蟑螂。我身材高大,身材過於高大的人往往軟弱無力——請不要從字面上理解,我並不缺少撞倒櫃子的力氣。我只是克服不了身體的慣性,所以總要撞在櫃子上;因此我就驚動了不少蟑螂和耗子,對此我感到十分慚愧。”
“現在可以說說在我老師臥室裏發生的事情了:走進那房間的大門,迎着門放了一張軟塌塌的牀,它把整個房子都佔滿了,把幾個小書架擠到了牆邊上。進了門之後,牀邊緊緊擠着膝蓋。到了這裏,除了轉身坐下之外,彷彿也沒什麼可做的事情,而且如果我們不轉身坐下,就關不上門。等把門關上,我們面對一堵有門的牆,牆皮上有細小的裂紋,凸起的地方積有細小的灰塵,我們待在這面高牆的下面。我發現自己在老師沉甸甸手臂的擁抱之中。她抓住我的T恤衫,想把它從我頭上拽下來。這件事頗不容易,你可以想象一個小個子女士在角落裏搬動電冰箱的樣子,這就是當時的情形。後來她說:他媽的!你把皮帶解開了呀。皮帶束住了短褲,短褲又束住了T恤衫,無怪她拽不掉這件衣服,只能把我拽離地面。此時我像個待絞的死刑犯,那件衣服像個罩子蒙在我頭上,胡亂摸索着解開皮帶。老師拽掉了衣服,對我說道:我可得好好看看你——你有點怪。這時我正高舉着雙手,一副交槍投降的模樣。這世界上有不少人曾經交槍投降,但很少會有我這麼壯觀的投降模樣。我的手臂很長,坐在牀上還能摸到門框……”對此未必需要補充些什麼。你肯定在銀幕上看到過了。
假如你在街上看到我,準會以爲我是個打籃球的,絕不會想到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裏工作。我身高兩米一十多。但我從來就沒上過球場,連想都沒敢想過——我太笨了,又容易受傷——這樣就白花了很多買衣服和買鞋的錢。我穿的衣服和鞋都是很貴的。每次我上公共廁所,都會有個無聊的小男孩站到我身邊,拉開拉鎖假裝撒尿,其實是想看看我長了一條怎樣的貨色。我很謙虛地讓他先尿,結果他尿不出來。於是,我就抓住他的脖子,把他從廁所裏扔出去。我的這個東西很少有人看到,和身坯相比,貨色很一般。在成熟、甚至是猙獰的外貌之下,我長了一個兒童的身體:很少有體毛,身體的隱祕部位也沒有色素沉積,像這樣一個身體正逐步地暴露在老師面前,使我羞愧無地——每天早上我上班以後,坐在辦公室裏寫小說,寫的就是這些。上大學時我和老師戀愛,這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正逐步暴露在讀者面前,使我羞愧無地。
我的故事另有一種開始,是這樣的:熱力學課上,老師說,未來世界是銀子的。這位老師的頭髮編成了高高的髮髻,穿着白色的長袍。在她身後沒有黑板,是一片粉紅色的天幕。雖然時間尚早,但從石柱間吹來的風已經帶有乾燥的熱意。我盤膝坐在大理石地板上,開始打瞌睡,塗蠟的木板和鐵筆從膝上跌落……轉瞬之間我又清醒過來,把木板和鐵筆抓在手裏——但是已經晚了,錯過了偷偷打瞌睡又不引起注意的時機。在黑色的眼暈下,老師的眼睛睜大了,雪白的鼻樑周圍出現了冷酷的傲慢之色。她打了個榧子,兩個高大的黑奴就朝我撲來,把我從教室裏拖了出去。如你所知,拖我這麼個大個子並不容易,他們儘量把我舉高,還是不能使我的肚子離開地面——實際上,我自己縮成了一團,吊在他們的手臂上,像小孩子坐滑梯那樣,把腿水平地向前伸去。就是這樣,腳還是會落在地下。這時我就縮着腿向前跑動,就如京劇的小丑在表演武大郎——這很有幾分滑稽。別的學生看了就笑起來。這些學生像我一樣,頭頂剃得禿光光,只在後腦上有撮頭髮和一條小辮子,只有一塊遮羞布繞在腰上——他們把我拖到高牆背後,四肢攤開,綁在四個鐵環上。此後我就呈X形站着,面對着一片沙漠和幾隻駱駝。現在有一片陰影遮着我,隨着上午的臨近,這塊陰影會越來越小,直至不存在,滾燙的陽光會照在我身上。沙漠裏的風會把沙粒灌進我的口鼻。我的老師會從這裏經過,也許她會帶來一瓢水給我解渴,但她多半不會這麼仁慈。她會帶來一罐蜜糖,刷在我身上。此後螞蟻會從牆縫裏爬出來,雲集在我身上——但這都是以後的事了。現在有隻駱駝向我走來,把它的嘴伸向我的遮羞布。我想駱駝也缺鹽分,它對這條滿是汗漬的遮羞布會有興趣——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它是隻母駱駝……它把遮羞布喫掉了,繼續饒有興致地盯着我,於是我赤身裸體地面對着一隻母駱駝。字典上說,駱駝是論峯的。所以該寫:“我赤身裸體地面對着一峯母駱駝”,我壓低了嗓子對它說:去,去!找公駱駝玩去……這個故事發生在埃及托勒密王朝時期。我的老師是個希臘裔的貴人——她甚至可以是克利奧佩屈拉本人。每天早上我都要挖空心思,給自己的故事一個全新的開始,但總是通不過。我的上司會把這個開始斃掉,正如我會斃掉下屬作品中的新東西。
最近我回學校去過,老師當年住的宿舍樓還在,孤零零地立在一片黃土地上。這片地上滿是碎磚亂瓦,還有數不盡的碎玻璃片在閃光。原來這裏還有好幾座筒子樓,現在都拆了——如果不拆,那些樓就會自己倒掉,因爲它們已經太老了。那座樓也變成了一個綠色的立方體:人家把它架在腳手架裏,用塑料編織物把它罩住,這樣它就變得沒門沒窗,全無面目,只剩下正面一個小口子,這個口子被木柵欄封住,上面掛了個牌子,上書:電影外景地。人家說裏面的一切都保留着原狀,連走廊裏的破櫃子都放在原地。什麼時候要拍電影,揭開編織袋就能拍,只是原來住在樓裏的耗子和蟑螂都沒有了,要用人工飼養的來充數——電影製片廠有個部門,既養耗子又養蟑螂。假如現在到那裏去,電工在鋪電線,周圍的黃土地上停着發電車、吊車;小工正七手八腳地拆卸腳手架——這說明新版本的師生戀就要開拍了。這座樓的樣子就是這樣。我有十幾年沒見過老師,又沒勇氣找她。老師現在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
我在公司的辦公室裏,對面的牆是一面窗子,這扇窗通向天頂,把對面的高樓裝了進來,還裝進來濛濛的霧氣。天光從對面樓頂上透了下來,透過樓中間的狹縫,照在霧氣上。有這樣的房子:它的房頂分作兩半,一半比另一半高,在正中留下了一道天窗。天光從這裏透入,照着濛濛的霧氣——這是一間浴室。老師沒把我拴在外面,而是拴在了浴室裏光滑的大理石牆上。我岔開雙腿站着——這樣站着是很累的。站久了大腿又酸又疼。所以,我時常向前倒去,掛在拴住的雙臂上,整個身體像鼓足的風帆,肩頭像要脫臼一樣疼痛。等到疼得受不了,我再站起來。不管怎麼說罷,這總是種變化。老師坐在對面牆下的浴池裏,坐在變幻不定的光線中。她時常從水裏伸出腳來,踢從牆上獸頭嘴裏注入池中的溫水。每當她朝我看來時,我就站直了,把身體緊貼着牆壁。在她看來,我永遠是寫在牆上的一個符號“X”。如你所知,X是性的符號。但我是個符號而已。
3.銀色的混沌
在辦公室裏,我看完了大半稿子,挨完了大半的踩,該寫自己的小說了。但我對這一切煩得要命,所以我寧願口乾舌燥、滿嘴沙粒,從石頭牆上被放下來,被人扔到木頭水槽裏。這可不是個好的洗澡盆:在水槽周圍,好多駱駝正要喝水。我落到了它們中間,水花四濺,這使它們暫時後退,然後又擁上來,把頭從我頭側、胯下伸下去,爲了喝點水。那些在四堵方木壘成的牆中間,積滿了混濁、發燙的水。但我別無選擇,只能把這種帶着羊尿氣味的水喝下去——這水池的裏側塗着柏油,這使水的味道更臭。在遠處的石階上,老師揚着臉,雪白的下巴尖削,不動聲色地看着我——她的眼睛是紫色的。她把手從袍袖裏伸了出來,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黑奴們又把我拖了出來,帶回教室,按在蒲團上,繼續那節被瞌睡打斷了的熱力學課——雖然這樣的故事已經被槍斃,但我堅信,克利奧佩屈拉曾給一個東方人講過熱力學,並且一定要他相信,未來的世界是銀子做的。
後來,我就到了這個銀子的世界裏。晚上,停車場上滿是夜霧,伸出手去,好像可以把霧拿到手裏——那種粘稠的冷冰冰的霧。這種霧叫人懷念酷熱的埃及沙漠……昨天下班以後,我和女同事F2走在停車場上,揀有路燈地方走着,但還是遇上了一大夥強盜。他們都穿着黑皮衣服,手裏拿着鋒利的刀子,一下子把我圍住。停車場上常有人劫道,但很少見他們成羣結隊的來。這種劫道的方式頗有古風,但沒有經濟效益——劫我們用不着這麼多人。我被劫過多少次,這次最熱鬧,這使我很興奮,想湊湊熱鬧。不等他們開口說話,我就把雙手高高舉了起來,用雷鳴般的低音說道:請不要傷害我,我投降!脫了衣服才能看見,我的胸部像個木桶,裏面盛了強有力的肺。那些小個子劫匪都禁不住要捂耳朵;然後就七嘴八舌地說:吵死了——耳朵裏嗡嗡的——大叔,你是唱男低音的吧。原來這是一幫女孩,不知爲什麼不肯學好,學起打劫來了。其中有個用刀尖指住我的小命根,厲聲說道:大叔,脫褲子!我們要你的內褲。周圍的香水味嗆得我連氣都透不過來。真新鮮,還有劫這東西的……
我苦笑着環顧四周,說道:小姐們,你們搞錯了,我的內褲對你們毫無用處——你們誰也穿不上的。除非兩個人穿一條內褲——我看你們也沒窮到這個份上。你們應該去劫那位大嬸的內褲。結果是刀尖扎了我一下,戳我的女孩說道:少廢話,快點脫;遲了讓你斷子絕孫——好像我很怕斷子絕孫似的。別的女孩則七嘴八舌地勸我:我們和別人打了賭,要劫一條男人內褲。劫了小號的褲衩,別人會賴的,你的內褲別人沒得說——快脫罷,我們不會傷害你的。這個說法使我很感動:我的內褲別人沒得說——我居然還有這種用處。我環顧四周,看到閃亮的皮衣上那些尖尖的小臉,還有細粒的粉刺疙瘩。她們都很激動,我也很激動,馬上就要說出:姑娘們,轉過身去,我馬上就脫給你們……我還想知道她們賭了什麼。但就在此時,她們認出了我,說道:你就是寫師生戀那個傢伙——你的故事老是不變,真是臭死了。我用隆隆的聲調答道:你們說得對——真是臭死了。但我很是憤怒,腦子裏面也有點疼:想想看,連劫褲衩的小丫頭也看不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