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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心醒來,看見自己睡在地板上,覺得很奇怪。但過後他也就明白了。隔壁人家的掛鐘響了起來,清清楚楚地敲了七下。他穿好衣服,照例地在樓下廚房裏洗了臉,漱了口。他並不在自己底房間裏停留,便打開後門,大步走出去。
他走出弄堂門,太陽已經升起來,天空罩着一層薄霧,不過街中的景物還模糊可辨。他信步走到十字街頭,忽然停了腳步。他這時才明白他並沒有一定的目的地,但自己現在卻站在三條可走的路前面了。究竟走哪一條路呢?自己一時也不能決定;不過他有一個思想,就是不到昨天看見汽車碾死人的那條街去。他站在十字街頭向四面茫然望了望,選取了右邊的一條路。
街上少有行人。陽光透過薄霧射在西邊的屋脊上,光芒已經比較在夏天時微弱了。但太陽還想盡力驅散那遮蔽它的薄霧,把它底光明完全照在地上,帶回夏天底暖熱來。不過它底努力還是沒有用,人們依舊感到冷。過往的行人還是縮着頭,聳着肩,駝着背。那伸直的道路經過了半夜的安息之後,現在又開始向人們訴說它底被人踐踏的命運。人底腳步一壓下去,便聽見路底受不住的叫聲,這叫聲和大清早的市聲打成一片。在堆滿着人和菜攤子、菜擔子的一個廣場前,他知道自己是走到菜市場了。
他不關心地看着那一羣忙忙碌碌的人,腳步下得很慢。離他不遠,一個賣菜的大腳婦人,她用藍布帕子包着頭,黑黃色的一排上牙因嘴脣包不住,全露了出來,正在捆幾根蘿蔔。她剛剛把蘿蔔捆好交給主顧,一面伸出手去接遞過來的錢。一個八九歲的黑臉小孩,偷偷地,卻又迅速地伸手在她底背後的一個籮筐裏抓起一根蘿蔔就飛跑了。因爲動作得很快,他一個不留心,在跑的時候竟把放在地下的扁擔踏了一下,驚動了那個婦人。她轉過身,連忙放開大步追上去。她很快地追到他底身邊,一把抓着他底右臂,只一拖,幾乎把他拖得跳起來。接着她又用她底粗大的右手沉重地在他底黑瘦的臉頰上打了幾下,含在他底小嘴裏的蘿蔔,便落在地上了。這根蘿蔔已經被咬去了一小段,而且在剩下的一段上還留着幾個很深的齒印。那婦人打他底臉,他底身子。他一面防衛,一面拿難入耳的罵語來回答她底咒罵。但身子底大小相差得太遠了,他終於被打得哀聲向他底敵手求饒了。
周圍漸漸地聚集了一羣觀客。一個健壯的中年婦人和一個瘦弱的黑小孩相打,而且在那個激動得臉頰象喝醉了酒一般紅的婦人底手裏,那個黑小孩確實是喫虧了。這是多麼滑稽的景象!大家底臉上現出了滿意的微笑,好象在看一場滑稽戲似的。
“你這小鬼現在要刁賴了。我把你拉到巡捕房裏,叫你見見世面去!”雖然依舊是怒罵,但話裏卻含着得意的語調。黑小孩仍然在絕望中掙扎,他想作最後的脫逃。但結果只得到比刀還鋒利的咒罵,和鐵石一般沉重的拳頭,最後那婦人決定了結束這場戲,把菜擔子託人看守,自己拖了小孩找巡捕去了。
這一次,孩子一點也不抵抗,很柔順地任她拖走。臨行時他掉過他底小臉四面一望,想找尋什麼東西似的,忽然扁起嘴,從紅腫潤溼的一對小眼裏,淚珠滾滾地流下來。從他底口裏發出了慘不忍聞的聲音:“媽媽!”這聲音裏含着什麼意思,別人自然不能瞭解,而杜大心也是不能瞭解的,不過他明白在他底一生中聽見用這樣的聲音叫“媽媽”的,這是第一次。
去了,婦人拖着小孩去了。人們也就散開了,一路上三五成羣,議論紛紛。杜大心本來打算一直向前走,但這時候他便急急跨了幾下大步,向左轉了彎,又到另一條街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