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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完了這條街,再一直走去,猛然間他向周圍一看,喫了一驚,他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這正是他打算避開的地方,然而他又不自覺地走到了。街道還是一樣,但景象卻不同了。
一切都是幽靜而安閒,陽光驅散薄霧,慢慢地從屋脊上爬下來。右邊一排店鋪底屋檐上染着黃金色。旁邊屋脊上坐着一隻黑貓,在曬太陽,拿它底前腳在頭上搔癢。在一家檐角下掛着一個鳥籠,裏面裝着一對白燕,在歌唱着歡迎新來的陽光。一切都是幽靜而安閒。店鋪裏櫃檯旁邊擺着老闆或店夥們底悠悠的找不出一點表情的黃臉,有的眼望着街中閒散地緩步的行人,有的口銜紙菸在和同伴談天。昨天的慘劇是不留一點痕跡了。要不是杜大心昨天親眼在這裏看見那件事,那麼他一定不相信會有發生慘劇的可能。因爲不僅這空氣、這環境是異常和平,而且就從那些擺在櫃檯旁的黃臉上看來,也可以推測出,在他們底一生中,流血的慘劇是不曾發生過的。不僅汽車不曾碾死人,黑小孩不曾因偷東西而被打,被拉進巡捕房,就是各地連年戰爭,軍閥魚肉人民,流氓與土匪橫行,外國人在中國土地上作威作福,以及革命黨被人屠殺等等的事,都是不會有的。何等幸福的人生啊!
然而不幸的是杜大心昨天親眼在這裏看見過一件不尋常的事情。現在他又站在昨天的那個地方了。他分明記得這是屍首倒臥處,但血痕已經看不見了。什麼都沒有了。一切只能在他底記憶中去找尋。他暫時立在那裏,迷惘地看着過往的行人。一陣車輪聲漸漸逼近。一輛糞車慢慢地滾過來。在前面拉着繩子的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穿一件薄薄的破棉襖,一團團灰黑色的棉絮已經綻出來,懸掛在破布底裂縫處。她蓬着發,赤着腳。她底臉凍得通紅,嘴裏噴着熱氣,她拖起車來很喫力。後面推車的老漢,從年紀上看來應當是她底祖父。一頂非常破爛的氈帽蓋着他底半禿的頭,眼睛只有一隻,一臉的皺紋,枯瘦的脣邊點綴了幾根灰白的鬍鬚,一身破爛衣服和他底孫女底差不多。他也是赤腳。他推着這一輛糞車很喫力,恰象一匹老馬駝着重載被鞭打着不得不向前走一般。緩緩地走着,雖然是緩緩地,卻也終於走過去了。
杜大心目送着他底背影直到看不見爲止,然後又回過頭把眼光射在昨天流血的地點上。霎時間他看見從地底下爬出來昨天的那個屍體,而且站了起來,相貌恰和剛纔看見的推糞車的人一樣。呀!不只一個,是兩個,四個,八個,十個,千個,萬個!街上過往的人都是!同樣的衣服,同樣的面貌。他感到一種壓迫,先是懷疑,後來就是恐怖了。“呸!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信!”他努力睜大眼睛,果然什麼都沒有了。一切依舊是幽靜而安閒。他有點莫名其妙。忽然在他底耳邊,有人在大聲說:
“我們在貧窮里生,我們在貧窮里受苦,我們在貧窮里死。這都是爲着你們。”
這不是一個人底聲音,這是一萬人底聲音,百萬人底聲音,乃至全個階級底聲音。他想到這所謂“我們”和“你們”,不覺猛烈地戰抖起來。
這一天也和其他的日子一樣,平淡地過去了。推糞車的老人回到家裏依舊和他底孫女過着半冷半餓的日子,店鋪的老闆們依舊伴着他們底妻子做悠悠的好夢。當夜之母親以她底大得無窮的手臂把地上的一切緊抱在她底懷裏的時候,有一個人這一晚卻不能夠閉眼安睡了。這是一個生病的女人,因爲她底愛兒早晨在家裏餓得難受,跑了出去,到晚上還不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