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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戀愛是盲目的,這真是至理名言。譬如我只見了瑪麗(房東女兒告訴我,姑娘底小名叫瑪麗)一面,談過兩三句話,我就愛上她了。在別人會認爲這是滑稽的,但在我,當時的事實確是如此。從這晚上起我就添了一件心事,書看不進去,事也無心做了。其實單是這樣,倒也不要緊。無心看書,不看書就是了;無心做事,不做事就罷了。所苦的是時時刻刻都在想她,想着她,心就無處安放了。第二天起得特別遲,因爲前一晚想她,不能熟睡的緣故。
第三天房東家請姑娘一家人喫茶點。在下午兩點鐘光景客人就來了。我在樓上看書,其實這不過是在混時間而已,我底心早就不能夠放在書上了。然而在未聽見門鈴聲時卻極其希望她們早來。但聽見了門鈴聲,知道她們已經來了之後,我心裏又是懸懸的,怕見她們了,只有躲在房裏看書。自然我是極願意下樓去的,但總鼓不起勇氣來。不久房東女兒上樓了,她好象知道我底心事一般,一定要我下去。我起先推口說,我是外國人,夾在她們中間會使她們不方便,又故意找了些不大近情理的託辭,但終於半推半就地被房東女兒拉下去了。
走進客廳,三位客人在和房東談話,一見我和房東女兒進來,便站起來帶笑帶言地歡迎我。姑娘正坐在門邊不遠的一把椅子上。今天她更美麗了。除了那天見過的她底嬸母外,還有一箇中年男子,房東介紹說是麥歇某某,就是姑娘底叔父。大家握了手,說了兩句客套話。房東給我指定了一個座位,恰在姑娘底上手邊。
房東女兒笑着說:‘麥歇袁本來不好意思下來,我拉了他底膀子,才把他拉下來的。’大家都笑了起來。我特別注意她,她確實笑得動人!我等大家笑聲止了後,便紅着臉把我底所以不下來的理由說出來。她底叔父便說:‘這並沒有什麼,在法國外國人就如同在自己底家中一樣。我們法國人對待外國人和自家人是沒有分別的。你們中國人又很客氣。只要你願意,請常到我家裏玩,我是再歡迎不過的。我有一個圖書室,你如肯借書看,我也很願意。’
姑娘接着說:‘是呀,只要麥歇袁肯來,我也高興得很呢!’她說了又是笑。她底牙齒潔白得真可愛。
房東母女和她底叔父夫婦談得很起勁。我也就逗引着姑娘談話。起先總是我問她答,後來她也向我問長問短了。不過我覺得她底舉止和表情上都帶有不少東方的溫雅,並不象一般法國女人那樣多話。房東她們看見我們倆談得很好,也不來打斷我們,專心去和其餘的兩個客人高談闊論。我們倆談話底聲音都很低,一則爲的不妨害他們,二則也不願使他們聽見我們底話。
我因爲愛看她笑,便常常用些話來逗引她笑,她果然每次都笑了。笑的時候她底臉上更現出一層薄薄的紅暈,雪白的牙齒也從紅紅的小嘴裏露了出來。她這一天穿的是紫羅蘭色的透出淡白色小花的robe。頸上戴了一個金鎖鏈。頸項和膀子底藕白色皮肉都露了出來。
在四點鐘的時候,房東女兒把客廳中間的桌子整理好,我們就開始用茶點了。兩個女主人坐在長桌底左右兩端。她底嬸母與我坐在上面,她與叔父坐在下面。我和她正斜對着。用茶點的時間,差不多繼續了一個鐘頭。這時候姑娘很少談話,只有別人問起她,她才答應一兩句,不然就只有笑的份兒。她底叔父和老房東談得最起勁,我雖一面聽着,但一面仍不時偷眼去望姑娘。不知爲什麼姑娘對我也特別注意,她也時常看着我。許多次我們底眼光對射着成了兩根平行線,那時我心裏真跳動得厲害,我底臉也發燒了,故意對她笑了一笑。她並不把眼光避開,只是臉上多染了淡淡的一層玫瑰色。可惜我不是畫家,不能夠把她那時的神態和那一對奪人魂魄的眸子畫下來。
五點鐘一到,她和叔父、嬸母就告辭回家了。
我回到樓上房間裏,忽然覺得冷清清的,感到了淒涼的滋味,好象剛纔做過了一個神奇的、美妙的好夢。然而現在卻從幸福的世界裏落下來了。這樣大的房子裏卻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