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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依舊高掛在天空,馬路在月光中伸長出去,兩旁人行道上的梧桐樹很齊整地排列着。涼風吹透了杜大心底夾衫;路旁的桐葉受着風,知道快到深秋,也在互相低語。懸在路中的街燈在明亮的月光下倒顯得陰暗了,好象一連串半明半昧的星羣。偶爾有一兩個行人匆忙地走過去。杜大心底緩慢的有節奏的腳步聲伴着微風過後桐葉底私語,算是在這幽靜的自然界中唯一的音樂,撫慰着他底靈魂,讓他沉溺在思索裏面。
他第一就想起“她”,永遠是“她”!他又把剛纔的事回憶了一番。她自己說過她是屬於他的了。她愛他,她只愛他一個人,而且拿全個心來愛他。她甚至願意爲他犧牲她自己底一切。她是多麼溫柔,多麼善良,多麼美麗。他想到她底種種好處,他底臉上又露出安靜的微笑。他不僅記着她在過去爲他所做過的一切,而且他還想象着她在將來可能爲他做的更大的一切。在他底腦筋裏又現出一幅將來的圖畫:他們兩個人或是共同生活在都市的工人區域中,或是生活在安靜的、風景優美的鄉村裏,教育工人、農民以及他們底孩子,爲他們工作,向他們宣傳自由平等的愛之福音。她和他分甘苦,共患難。她會拿她底那種優美的、寬厚的、偉大的精神去幫助人民。人民漸漸地覺悟了。他們愛她,她也愛他們,他們會把她當作小母親。……於是人民動起來了。……他感到莫大的快樂。在他底瘦臉上又現出柔和的笑容。但後來他又一想:這是李靜淑底理想,怎麼會來到了他底腦子裏!他覺得更可笑了。他知道自己底理想並不是如此的。
忽然他覺察出來在這清靜的街道上,除了他底腳步聲以外,還有一對沉重的腳步聲。對面一個碩大的黑影移過來,他看出這是一個背槍的印度巡捕。那個人走近了,睜着怪眼把他打量了一下。
他底心情改變了。剛纔的李靜淑底理想都煙消雲散,只剩下一個痛苦的痕跡。第一張爲羣底砍掉了半邊臉的圓頭出現在他底眼前;其次他又想起了明天的計劃。這兩個思想把他底一切未來的好夢完全打破了。他記起他今晚告訴過她的那些話。他已經向她告了別,不但以後不能夠和她共同生活,連和她再見一面的機會也沒有了。他明天要去就死,去赴那不可思議的死。她底一切都和他沒有一點關係了。明天他必須去死。這是不可免的事。縱然她還在愛他,記念他,死了的他卻一點也不能感到了。他一個人走向那無邊的、不可知的、奇怪的、也許還是可怕的死之路上去了。
他想到明天晚上街道依然是這般清靜,月光依然如水,桐葉依然在私語,涼風依然吹透行人底夾衣,背槍的印度巡捕依然睜着怪眼打量行人。可是他沒有了,他不復存在於這個世界了。他想,爲什麼他一個人應該明天去死呢?她底話是不錯的,他爲什麼要去死呢?死,對於他自己,對於她,對於他底同志們,對於張爲羣底妻兒,對於一切受苦的人又有什麼好處呢?他爲什麼又不該愛她呢?她愛他,那麼他底死對於她是何等難堪的了。他們爲什麼又不應該過着和平的宣傳生活呢?
他覺得死會奪去他心愛的一切。他陡然感到死底可怖了。他開始想從死底掌握下逃出來了……他覺得明天刺殺戒嚴司令的計劃是完全錯誤的,愚蠢的,而且有害的……他決定把它打消了。他興奮地迴轉身,在浴着月光的馬路上加速了腳步。他要回到她那裏去,向她說明他底殺人的計劃打消了,他現在願意永遠陪伴她,永遠不離開她。
不久他又立在她底住宅底門前。他從鐵柵門看那一座樓房。天井中桂花開得正繁,長着花草的土地以及中間的水門汀路都被零落的桂花蓋滿了。金黃的、銀白的花瓣鋪滿了一地。階砌和牆角底縫隙裏發出各種秋蟲底叫聲。這時候人間的煩惱都安息了。大自然正在舉行音樂會。右邊和左邊的樓房裏都有燈光。她明明沒有睡,李冷也回來了。他想進去,但又不忍打破這安靜的空氣,打算明天再來。在門前癡立一會他又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