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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走出了這條馬路,要轉彎了,忽然看見遠遠地在電燈杆上掛着一個小的竹籠,裏面放了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只有大半邊臉。這是張爲羣底頭。但是他立刻明白這不過是幻象。耳邊又有人聲了:“我死,我一個人死也不要緊!”他底潤溼的眼睛又看見大刀、槍彈、絞刑臺、監獄底圖畫。他明白了,他恍然明白了,他是一個被命運判決了的人,人間的幸福他是沒有份的,一切幸福底門在他底面前都關住了。就是她,用了她底純潔的、偉大的愛,也不能改善他底命運,也不能使他再享受到人生的樂趣。死是終於要來的!縱然這一次他放棄了他底計劃,他逃避了死,那大刀、槍彈、絞刑臺、監獄終於會來的。和平的宣傳……也免不掉這樣的報酬。同樣是死,與其和平地象柔馴的羔羊被牽出去宰殺,不如起來做一個先下手的人……做一個替那許許多多受苦者復仇的人!死!明天他要去死了。
他這樣一想心倒也平靜了,頭腦也就冷靜了。不過他還想在他未死之前再去見她一面。他又走回到她底門前。黃的、白的桂花依舊不住地落。月光照在地上。右邊樓房裏已經沒有燈光了,也沒有人聲。玻璃窗內掛着白紗的窗帷,遮住了屋裏的一切。蟋蟀叫得更悽切了。他靠着鐵柵門,一隻手握着冰冷的鐵欄,一隻手支着下頷,暫時沉醉在夢中。不知過了若干時候,從李靜淑底房裏發出來的鐘聲打破了深夜底靜寂,在這安靜的空氣中盪漾不散。這鐘聲是何等悽慘!在他聽來,好象是報喪鐘,在報道他底末日底來臨。他知道這已是中夜,久留在這裏也沒有用處,便走了。臨去時他輕輕敲着鐵柵,低低叫了兩聲“靜淑”,然後流下兩三滴眼淚,用極其悽楚的聲音說了最後的一句話:“淑,我去了!”
杜大心走了四五步,還回過頭來看,但終於決然地去了,永遠地去了。沿途一切都沒有了。一雙明徹的、無所不照的大眼追着他,半空中有人在大聲說:“我死,我一個人死也不要緊。”
這時候在如水的月光下,在安靜而芳香的空氣中,在掛了白紗窗帷的樓房裏,李靜淑睡在牀上,做了一個十分悽楚的夢,在夢中她底潔白的柔嫩的臉上留着晶瑩的淚珠,她哭了。然而她不會知道她所愛的人今晚離開她以後,又懷着兩種完全不同的心情,兩次徘徊在她底門前!
這天晚上,一點鐘光景有人敲朱樂無家底後門,朱樂無從夢中驚醒起來,親自下樓開了門。來的人是杜大心。他問杜大心爲什麼來得這樣遲,杜大心不開口,只是冷靜地微笑。在他底朦朧的睡眼中,杜大心底瘦臉是異常美麗,異常光輝,異常莊嚴!他當時有點驚奇,但是他也不曾追問。等到第二天晚上讀杜大心底遺書的時候,朱樂無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